敌方在攻占第一关时曾经使用过的两门巨型火炮已经被安冉用惨痛的代价毁去,如今用来攻城的是些制造工艺比较简单的抛石车;我方的铸铁炮经过多次使用,也已经寿终正寝;而术力因为使用距离的限制很少用于此类战争,所以我看到的是比较纯粹的冷兵器之战: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评说这种战事最好的结果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总算明了人命原来真是这么脆弱。
我强迫自己用双眼看清这一切:来这儿之前曾经疯狂迷恋一套奇幻小说,主角的父亲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判决别人死刑的人必须自己拿起屠刀——如果没有胆量了结这条生命,就不够格判处他人极刑。既然已经定下那毒计,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培养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挑起战争的人既然尚有心情参战,我这应对的至少不能见血就晕——知道在下是文职出身,尚书和安冉只让在一旁查看形势,这一点,我还做得到。看得久了,那生死相搏慢慢在眼前模糊,只是箭羽破空之声,巨石擂地之声,嘶吼呻吟之声时时提醒,在绷紧了的神经上用钝刀慢慢切割……
天色渐晚,敌方终于鸣金收兵,安冉放下手中长弓,缓缓脱去磨损良多的重皮护手,慢慢侧头,绿眸中一潭静水,嗓音已是半哑。“看了这些,后悔来这儿么?”
屈伸一下左手,发现小指甲盖被自己弄断了半截,我捏住伤处仰头一笑,“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场书,将来我是要亲自说给人听的。”
见着安冉目光中流出的赞许,我心头一热,想扑上去一个熊抱,却被人轻轻拉住,转头一看,挽夜已经拿出个小剪刀,开始帮我修建那断去的指甲,蓝菱也捧着个小药瓶候着,禁不住鼻子一酸,“你们——”
“大人什么时候说书,别忘了叫上我们呢。”蓝菱娇憨一言逗得众人开怀大笑,看着大家粘着尘沙和血迹的笑靥,我终于意识到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也许,爸爸妈妈不在的地方,也可以有一个家呢。
将军大人一边读着我呈上去的《瘟疫转嫁可行性报告》一边听我解释这个计策的来历:该法与本人没有半分关系,全盘来自某黑衣蒙面人的教授,此人年龄不详——根据声音初步推测为二十至六十之间;外貌不详——只能看见一对青绿色的眼睛;至于身份就更是高深莫测了——大师谁稀罕跟你说这些;而且身手更是玄乎得匪夷所思——光是能偷偷溜到我房间作游览观光而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觉就可见一斑。
安冉硬是要我仔细回忆这名来客的一言一行,毕竟“他”提出的谋略非同小可;在下苦着脸思索半天才拍手大叫,“对了!他好像说自己是从东边儿来的!”
……于是乎,著名的天文奇观“翼井双明,势成水火”日后有了个新说法——南方暴躁的翼宿因上原水盛火衰而降灾发战,东方仁慈的井宿好心下凡解难,将灾厄渡给受挑拨的西垣军方。当然,我们曾经受井宿指导,从受灾地区调配人手资源在对方食水中加料才给对方造成“天灾人祸”的这一节是不会被载入史册的。
青辞麾下大军饱受病痛折磨——没有什么泻痢停,一吃就停,更何况这病比普通痢疾还要猛上许多——再加上有星宿“坐镇”,给她一个“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绝佳理由,很爽快地签了契约达成交易,同意交还失地并缴纳赔款,具体数额待日后国书商定。撤兵前送了三位人质过来,包括福亲王的一名亲弟,我接下照拂任务时很有几分为国效命之自豪感,也想报答上司怜我“体弱”,不令上阵杀敌的恩情,出营之前还穿了最新的那套官服,可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我要的百花鱼羹怎么还没送来!” 年仅十六的威武大将军之子舒翰?叶伦大声吵嚷着敲起了饭桌,仗着将军她们都不在想欺负我这老实人——虽然我也很嘴馋这听起来不错的东西,可这冰天雪地崇山峻岭,谁有那闲工夫给你弄鲜鱼去。再说了,伙食费还没付就想吃好的?没门儿!我没奈何地停下筷子,摆出和蔼的嘴脸,还没说话——
一袭粉衣,比前头那人只大了一两岁,圆脸翘鼻,左边眉骨上穿了一枚血色宝石金环的长信侯世女纹月?纳兰便抢先出面,“舒翰,不要这么不懂事!”她冲我绽开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微笑,“绯璃大人,舒翰是家中幼子,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的,请您莫和他一般计较。”
“哪里,在下本该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只是身在军中有些限制,待他日入都,一定请各位尽情品尝我上原美食。”其实今晚这风味独特的烟熏兔肉和糯香滑嫩的山芋炖鸡已是难得的佳肴,加上浅华不知是不是新学的手艺,我面前的兔肉片得跟纸一样薄,几乎入口即溶,差不多已到了味之极致——这一闹除了故意找茬不作第二解,就我摊着这差事的人倒霉,得顶着钢盔承接他们因为背井离乡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好说,”纹月?纳兰有一双神似小燕子的汤圆型大眼,转了两转就打起了“旖旎”的心思,竟装疯卖傻地要求浅华也帮她处理一下面前的佳肴。出于国际主义关怀精神,我强硬地明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打击了敌人想要侮辱我教众的可耻行为,坚决捍卫大国尊严——当然,更重要的是保护了人质的安全,倘若浅华如对待那两人一般在汤圆里下点儿药,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好不容易结束这短宴,应着三位贵人出外散步消食的强烈要求,我们开始沿着人少又没什么机密的路线往营外走。转过一个墙角,耳中突然传入几声闷响和辱骂之声;蓝菱和挽夜会意,带着客人上了条岔道,我则领着浅华和空梁进入纠纷现场。只见三名普通兵士正在扭打,旁边还有个身着百夫长服饰的女人喜滋滋的看笑话,发觉我们到来之后立即迎上,说是在管教下属。
滥用私刑之类的行为我是最看不上眼的,所以一开口便是冷冰冰:“管教下属怎么不去刑律营?”身量最小的那个似乎一直是以一敌二,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鲜血横流,怕是连亲娘也不认得;另外两个也没讨到好,一个行礼时一瘸一拐,另一个似乎胳膊出了大问题。“若是让别人看去,岂不成了笑话——还不赶紧去医官那里。”
百夫长往下吩咐了两声,大的两个就互相扶持着走了,只余下小的用一对琥珀色的猫儿眼狠狠地盯着她。大概是被看得不自在,那女人上前抬脚便要踹,被我适时叫空梁点住,“到底怎么回事?”
“禀告大人,这小子殴打同袍还辱及长官,简直罪大恶极!”百夫长保持着尴尬的金鸡独立姿势叫嚣;猫儿眼挺直地站着,血红的手指探出,稳稳指向上级:“明明是你见色起意,逼我就范不成令人毒打,你才罪大恶极!”言毕往地上吐了口血沫,眼角尽是讥讽。
我皱眉止住那女子的分辩,“你,把名牌交出来,自去刑律营立案,是非曲直到时再论;你,先去医官那里再领刑律,若有人为难就报我绯璃?赤馀的名子,总不至于让别人屈了。”
“我有名字。”小少年倔倔地直视我的眼,似乎对“你”这个称谓有所不满,“我叫承前,承前启后的承前!”我忍了忍笑意,请承前小同学按照我刚才的安排去做,然后让空梁放开被困之人。百夫长解穴之后踉跄几步,哭丧着脸奉上名牌,事情定下之后我马上就走人,正好在那埋葬着心伤往事的小山坡上与大部队会合。
大家都喜欢这块风水宝地,纷纷登临高处抒发感慨,连自晚餐以来未发一言的青容?西锦也破例赞了赞一棵不那么七拐八弯的松树,吟了两句中间带了劲节、孤直的酸诗——他长得跟那脂粉英雄姐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眉宇淡秀,鼻挺唇丰,眼中似有一丝禅意,天青锦袍羊脂玉围腰,髻上单一只镂空的乌木簪子——如此天然居士一般的人物,坠入宫廷想必不是他本愿。天之骄子比起市井小民来,在婚姻上反而更不自由一些;两下较量,我尚算是幸运,倘使强塞过来的是不败公子那种妖人或者叶伦公子这种稚儿,便是摆着看也嫌闹心。
“其实这松树可不是天生孤傲,以针刺拒人之昵。”心里存一份同病之谊,我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只是身处酷寒,得物竞天择之妙,化叶成针,方去水气蒸腾热量散失之苦。”
别人都没吱声,只有舒翰?叶伦哼了两下,揪下一把松针,在手里捏着把玩,受人冷眼之后叫出一句,“这草木又没有知觉,怜它做甚。”
我越看这个小屁孩越不顺眼,当即给驳了回去:“谁说草木没有知觉。记得贵国有个出名的牡丹花妖故事,既能成精怪,哪里可能无知无觉。”
“那只是个故事而已!”他撇撇嘴,甩得耳边两绺缨络如打秋千一般。
“说不出,或是不能说,不代表身无所觉、心无所思。”还有好多天要相处,适当的让他受点挫折很有必要,不然飞扬跋扈起来还真麻烦,“连天上星官都能指示吉凶,这草木成精又为何不可相信呢。”——这翼井长果然是西垣人的哑穴,一点就灵,纹月?纳兰立刻闲扯起其它话题,聊着聊着就回到了专门辟给他们的营帐,第一回交锋完满结束……
我开开心心吹着小曲儿,背着手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庆嘉拉了个脑袋上围了几圈白布的小兄弟叙话,仔细一认原来是那启后的哥哥。小亲兵见我回来马上开始为新认识的朋友控诉那些万恶的以大欺小者,顺便把承前的身世倒了个底儿朝天:原来他口中的“爹爹”并不是他亲爹,而是娘舅;母亲难产而死,亲生父亲也在五岁那年积劳去世,把他托付给当时亲戚里境况算是最好的小舅舅;九岁那年他被舅母看上,准备留给自己女儿当个侍童——原本不算坏事,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小姑娘就掉水里淹死了。舅母一气之下便把小舅舅和他一起赶出家门,从此飘落无依,只能靠一点积蓄和临时活计勉强度日;此番参军还是替他人顶名,实则不满十四岁。
看着这名副其实的苦孩子,我的同情心泛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而不绝,送出点心糖果无数之余免不了要问:这舅妈家听起来也是中富水平,一半家产应该算是可观,不至于把人逼到“卖身”这一步吧。
承前擦擦嘴角,说是舅妈被新纳的夫郎撺掇给舅舅安了个妒嫉的罪名,再加上婚后五年无所出(据说舅妈的三个孩子包括那淹死的女儿都与舅舅无关),离弃时一分钱都没拿着。此次顶的是那百夫长亲侄的缺,严格说来是半逼迫性质,平时风言风语也就忍了,没想到了战役结束那人开始变本加厉想夺他清白,屡次遭拒后恼羞成怒,就发生了饭后那一幕。
庆嘉与他原本素不相识,只是刚才承前在刑律营报了我的名才过去接人,结果一见如故,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已经开始痛斥那舅妈不仁不义了。我见缝插针开始进行思想道德教育:“所以啊,以后你们都别忘了留个心眼,多存些私房钱,免得万一碰上个没良心的,连——”蓝菱用不间断咳嗽打断我的演说,直往浅华那边吊眼眉,被我虚虚弹了两指,“总之夫妻在婚姻中的地位应该是对等的,绝不可完全依附于人,越是自尊自强越不会被人看轻——”
本人的慷慨激昂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