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台前陈述自己的分析报告的是上次遇见的金华火腿。他在上面皱着眉头讲得艰苦,底下的人听得也十分痛苦,不是在翻弄自己的材料,就是在交头接耳。
火腿完了以后轮到末席的訾言。还没等助理把材料发完,所有人都已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在台前的他,自信而从容,内敛却耀眼,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里,就应该被注目和欣赏。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仿佛是为了陪衬他而出现。
他讲得那么心无旁骛,仿佛全世界都只在他目光注视的深邃里,只在他指间那些变换跳动的数字和曲线里。他看不见雅衷,看不见杨怡,看不见其他任何人的赞赏和叹服,只有他,和他选中就箭无虚发的目标。
这一次,雅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通往这里的路上走得义无反顾,是她不该看不清,还以为自己可以跟上他的步伐,还以为爱情能把他们带到一条交汇的直线上,却不知,那根本只是一个只供暂留的小站。她在那里邂逅了自己最美的爱情和梦想,却忘了去确认他手里的车票,是否和她同程。
“从我第一次在机场见到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直都没变。”杨怡双臂抱在胸前,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私有财产。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雅衷惊异于她的直白和笃定。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拥有过人的胆识、自信和眼光,他们坚毅、执着并精于谋略,是天生的冒险家,也是赌徒。永不止步地攀爬在权力和财富的金字塔上,是他们的乐趣,也是本能。他们随时都可以,为某样感兴趣的东西赌上所有一切。在这种人面前,没有人会想成为他们的对手。
从这一点上来看,杨怡跟訾言还真是同一类人。
“那么,你现在爱他吗?”在她的仿佛知晓一切的表情面前,伪装不在乎也许会让她以为自己被愚弄,或许是种侮辱。
“那么,你现在还爱他吗?”杨怡像是抛出了一个压抑已久的问题,语气里竟然有种轻松。
雅衷看着她的眼睛,那是胜券在握的自信。
杨怡也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渐渐有了种退避。
“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雅衷重新走到外面的阳光里,仰望头顶那片略带阴霾的直角天空。
就算已经站在了同一片天空下,他们还是不在同一个世界。
可是为什么在确定了不可靠近之后,反而蔓生出从未有过的眷恋与渴盼?
已惘然
八
工作室开张那天,正好是圣诞。
曾导在学校附近找了个便宜又能热闹的馆子。訾曰和雅衷把凡是能跟这行沾边的朋友都叫上了,三教九流的塞满了一间巨大的屋子。
雅衷本来也想叫刘益彰,可是想到来的人里也有公司里合作过的化妆师造型师之类的,有个上司也许会不大自在,还是另外找个时间再单独约他好了。
訾言有事来迟了。聚会都快结束了才来,来了没待多久,不一会儿又走了。
訾曰那不分好歹胡乱结交朋友的性子,现在倒显现出了优点。满屋子的人登时都跟她打成一片,赌咒发誓地要随时听候訾曰姐姐差遣,赴汤蹈火死了不要骨灰都成。
雅衷喝多了,自己那班朋友走得差不多后,就溜达出来透透气。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室公寓前面来。
学校里换了太阳能路灯,动不动就抽筋了一样明明灭灭。
窗户里透出来的熹微灯光下,有辆红得耀眼的小车横她眼前。雅衷顿时酒醒了大半。左右找找,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站着车主。
“喂,你怎么在这儿?”雅衷一拍訾言肩膀,顺势挂在了他身上。
醉了的人哪里知道控制自己力气,訾言痛得眉头一拧,愣是忍住没吭声。
“这儿无论是灯光还是氛围,好像都不太适合庆祝节日嚯~!赶紧老实交代,为么自己跑这地儿来躲着,也不叫上我~!”梦里忆里挥之不去的温暖,现在就在她身侧,在这滋生过太多回忆的地方,缠绕出太多不舍和留恋。让人不忍清醒。
“嗯,让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酒味儿~!”雅衷踮起脚,凑近他唇边,“你喝酒了!不许酒后驾驶!”
他抓紧她肩膀猛地把她推开。“雅衷,不要玩了,我知道你没醉!”他的声音冷静而生硬,让她忽然委屈起来。
对了,不可以对他撒娇,更不可以再任性。因为他早就不爱你了,温雅衷,你早就失去了对他撒娇任性的权利了。在装下去,只会让自己被怜悯,那样会变得更悲惨。所以,好好说话,像朋友一样,好好的……
“真扫兴啊你!我八百年才耍一次酒疯你还不捧场!”雅衷用力推开他,好好地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安全距离以外。
訾言不说话,站在那里像默剧的主角。
在她印象中,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就算在这里遇见他,也不能就断定他还在意着某些东西。
他忽然说:“杂货店的老板娘,她也老了。”
雅衷停下,吸吸鼻涕,努力平稳下音调。“那当然,我们也一样。”
两个都有些醉意的人强作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平淡得像是旅行途中偶然结识的旅伴。可是他们心里,却都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否则,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说出什么话。现在这种看似再正常不过的相处模式,其实脆弱得经不起一句真话的试探。
雅衷学他靠在车上,仰头看着五楼上那个黑着灯的房间。
訾言掏出烟盒,叼出一支烟。Zippo明黄的火花在他手心里绽放,映照出他略带疲惫的面容。
无论是安静还是活跃,无论是酒醉还是清醒,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能叩动她不安的心跳。
訾言,我还爱着你,不对,是一直爱着你。就算明知道无法靠近,我还是这么一直在仰望。
她们说,比起让自己笑的男人,女人好像更爱能让自己哭的人。就像喜剧容易被遗忘,而悲剧却总是被传唱。我以前不信,可是现在我不得不信。
她蓦然发现,那时不敢说不敢承认的这个字眼,经过六年的积淀,已经变成了一种呼之欲出的事实。
空气里泛开了浅蓝的烟雾,迎风飘来淡淡的薄荷味。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啦?”
訾言嘴角染上一抹微微的落拓。“很早就会。只是掩饰得好。”
“对身体不好,试着戒掉吧。”
“我试过吃糖戒烟,坚持了两周,最后,我把糖戒了。”
雅衷笑出声来。那笑声渐渐收束不住,让她笑得肚子痛到趴在车上直不起身来。
訾言弹开烟蒂,点燃另一支,淡淡说:“你这些年一直单身,是吗?”
雅衷抹干眼角的泪花。“谁说的!”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她缓和语气接着说道:“我谈恋爱还要跟谁报备吗?低调成不成啊……你把那烟掐了!”
在他之后,虽然也曾被人告白或示好,可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他,到最后,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再爱上谁。
訾言顺从地把烟捻灭。“那就好。因为,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去等。”
“我单身不是为了谁,而是因为,我把男人看的太透。”
一如那年冬天发生在楼上那间屋子里的谈话。那时的她自谓看得透身边那些离合,谁料到,一入迷局便成痴。明知那是有毒的鸩酒,还是禁不住它甜蜜的诱惑,终于含笑饮下。
爱情是这世上最容易让人上瘾的毒品,在最初戒断的那几年里,她一个人痛到夜不成寐,痛到食不下咽,痛到一遍遍背着他的电话号码泪流满面。那个炎热的夏末秋初,她消瘦,孤僻,忘记该怎么去笑,发现一个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眼泪。这些,他都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用体会。
他也许不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他忘记了许多许多女孩对他和他对她们说过的一样。
在长得让人压抑地一段沉默后,訾言说,雅衷,我想,我要跟杨怡在一起了。
吸气,呼气。六年的时间如果还没有长出一点理智的话,还不如那时就自杀死了——虽然这该死的酒精好像让她的意志力变薄弱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很好,很镇定。
……我只是不想让你最后一个知道。
哦。现在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没有。
那你爱她吗?你爱杨怡吗?
……我有很多理由跟她在一起,可是,唯独没有爱情。
……也对,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从来就不缺。他帅得霹雳无敌,能干得所向披靡,又兼多金温柔前途无量,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无尽温柔乡里,什么不任他予取予求,换了她温雅衷,也万万不可能再吃什么回头草。爱情算什么,痴情算什么,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贞洁是因为诱惑的资本不足。世界原本如此,人性原本如此。
他的步伐一致不停往前,如果她却还在原地徘徊,那么岂不是要可怜到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訾言……我好像还没谢谢你的投资。以后,我们既是合伙人,又是朋友,就这么好好相处下去吧。”
“酒局还没完,我先回去。你路上小心。”
灰姑娘 上
九
圣诞之后,也过了一个多周了。学校公寓租出去了。新住户是个单身白领。那女孩很和气,典型邻家女孩的气质,总让人觉得在哪儿见过。
雅衷去学校交钥匙的时候,经过夫子家,忽然想起刘益彰来。
訾曰天生就是该干这行的,工作室的生意一上来就不错。雅衷每天上班下班都赶着修片,忙得昏天黑地,根本也把请刘益彰这事儿给抛在脑后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就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
刘益彰一接起电话,还没等雅衷开口,他就抢在前面说:“我正有事找你呢。那个,最近杨怡有没有联系你?”
“呃……”她最近几天太忙了,月初手机停机也没发现。没接到正好。“没有啊。她跟我能有什么话说?”
“哦,明天是她生日,晚上有个小聚会,就在訾言现在住的宾馆。她邀我带你一起过去。”
“哦……我跟她又不是很熟,就不过去了吧……”訾言一定也在。那时,他会以什么身份站在她身边?忽然有些好奇。也许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放开他吧。“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不介意一起去。”雅衷突然改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那好,下班后停车场见吧。一起过去。”
第二天,停车场。
“你……就穿这样吗?”对面的白衣男人眉头纠结得很抽象。
雅衷瞧瞧自己,白衬衣,牛仔裤,有什么不妥?
“你就没有一条裙子吗?”
“有……是有,不过是睡裙……”
总编眉头一抽,抬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本来想先找地方吃点东西,但现在,还是找件能见人的衣服再走吧。”
雅衷虽然成天跟时尚打交道,但是真的很不会打扮自己。想了一下,还是跟訾曰求救。訾大摄影师刚好正在拍棚内,化妆师造型师都在那儿耗着。雅衷一去,一干人把模特撂了都来拾掇她。
刘益彰在楼下门口等得不耐烦,不住地看时间。一听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