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
“那你到底回不回?说话!”
“……如果你跟我一起,我就回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任性吗?”那我就任性给你看看好了。
以为我不会去吗?“……好,我这就收拾东西,坐下班飞深圳的航班,机场见。”訾叔叔看她长大,訾曰又是她死党,訾言不说,她也该去看看。
杨怡站在旁边,双手抱臂,冷冷地说:“他的家事,你凭什么管?他是成人了,知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用得着你这么着急吗?”
雅衷语结。是啊,就算訾曰是自己的死党,就算打小就跟訾叔叔认识,千里迢迢跑去看一个病人,她是什么立场呢?
她愣神的功夫,筑涛已经替她答了。
“凭什么?就凭訾言由着她这么管——除了她谁都没这资格——不信你来试试,看他是不是会第一时间让你丫闭嘴!”
下周就是十一,这期间不准假,请的话就算预支黄金周假期,然后国庆时就要负责值班。
这时候雅衷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本来跟刘益彰约好了,十一去青海湖。
如果只是普通的旅行也罢了。可是这次,意义不同。
刘益彰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算是触到了海外雇员的玻璃天花板,在国内,已经没有他升职的空间,所以总部调他回去,历练个三两年再另委以重任。公司里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私下里,刘益彰也没对她否认,却也没有表态。
在听他亲口确认这个可能的时候,雅衷忽然有种被抽走空气的感觉。
心里暗骂一声不好:丫的,我有那么喜欢他吗!
就算心里难过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嘴上还是笑着说,那真恭喜你了!
这半年来,除了身体接触,两人的相处模式已经跟恋爱无异。可是一个面薄又迟钝,一个又碍着自己原则,两个不善表达自己的人,就这么挂着朋友的名号,出双入对,往来频密。
本来若不是这从天而降的调令,这两人也许还会继续朦胧下去。可是现在没时间了。
所以两个人都明白,这次去青海,大概就要为这段关系下个定论了。是就此分道扬镳还是……这次必须说清楚了。
雅衷硬着头皮请完假,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刘益彰说了一遍。
刘益彰心里一沉,却很理解的说,这事等不得,旅行以后再去也行。就这么放她走了。
唉,这种时候,好歹表现一下不悦或者不许啊,这样显得人家在你心目中好没地位欸!
相处这么久,也知道他是最不喜欢勉强别人的人。基本上别人开口他就不会拒绝。可是雅衷心里就是有点委屈。又想到他前妻,她说离婚的时候也许就是被他这种性子给伤了。
他究竟知不知道,女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口是心非,喜欢把真心藏起,而把相反的想法挂在嘴边,用这种试探来巩固心中的安全感?
面对这样的男人,也许最直白的告白是最有效的,但是温雅衷,现在还没有豁出一切的勇气——对于一个迟钝的女人来说,他过分含蓄的反应没有给她太多自信。
如果爱
十九
机场,再次见面的两个人,都没有应有的欣喜。
訾言没有怎么变,深色西装得体地衬托出他沉稳的气质。
雅衷穿了墨绿色中袖无领丝绸上衣和浅色亚麻长裤,周身干净明朗,亭亭玉立宛如北国走来的白桦树。
她放下肩上的旅行包,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她说;“我们约好,下次久别后,也用拥抱打招呼……”
他问:“如果我走了又回来,你会给我一个拥抱吗……”
訾言有刹那的迷惑。自己,到底是为了抵御这拥抱的温暖诱惑而远走,还是为了期待它名正言顺地到来才离开?
“訾言,一起回家,好吗?”
他抬手抚平她一缕凌乱的额发,点点头。好。
从小就这样,他闯了祸不敢回家,先到她家里叫她。有她在身边,爸爸不好当场就发作,等她离开了,往往火气也没那么大了。他不怕在她面前被揍,她也甘心被他用作护身符。这世上也唯有她,能让他心安,让他勇敢。
当晚搭飞机飞往福建,訾曰去机场接他们。
才两天,丫头已经憔悴了不少。
军区总院的单人病房,白色病床上躺着已经苏醒的訾叔叔。訾阿姨坐在床边给他喂饭。
看见訾言跟在訾曰后面进来,訾阿姨连忙站起来,苍白的脸庞挤出一个热情的笑容,略带局促却不无欣喜地说,哎呀,是言言回来了。
这个中年发福的女人,在丈夫倒下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这个继子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竟然一改十几年不变的冷眼和鄙薄,对当年那个总也讨不到自己欢心和爱护的拖油瓶笑脸相迎。
床上的訾叔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生硬起来,费力地转过头去,含混地说了一句话。
好像是,你来干什么。
訾言握紧了拳头,转身就往外走。雅衷拦住他,轻声说,不要。
訾叔叔却在这时把饭盒打翻在地上,大吼,滚!
訾言转身冲出房门。訾曰冲出去,抱住訾言的腿,哭着说:“哥,爸他半边身子已经动不了了!你考虑一下他的心情,他不是成心赶你的……求求你,求求你……”
訾言一愣。雅衷扶起訾曰,问:“怎么回事?慢慢说清楚。”
訾叔叔,这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訾言眼里永远只会体罚和怒喝的父亲,如今被一块小小的血栓击倒在病床上,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再也不能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横加干涉。
生平头一次,他被迫在自己叛逆不驯的儿子面前显露脆弱,可以想见他是多么地不甘与难堪。
在这样的他面前,离家时立志作出一番事业给他看的报复心变成怜悯,訾言控制不住地感到悲哀。
所以他会忍,他会尽力亡羊补牢。只是这么多年交流的空白,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补好。
訾曰的情绪也需要安抚。她虽然乐天,但这种来自家庭的打击,却是她一向顺遂缺乏挫折磨难的人生所不能承受之重。
三天后,他们父子终于能说上一句半句话了。曾导筑涛放了假也来了,訾曰也可以放心了。这里已经不需要雅衷了,该走了。
雅衷走的前一天,訾言开了辆越野车,邀她出去走走。
病房里的气氛太压抑,雅衷真怕他被这个压垮,所以就答应了。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到了偏远的郊外,停在一个小村子里。村子青瓦白墙,难得的古朴。
訾言问她:“你相信我吗?”
“干嘛啊?”雅衷笑问。
“相信我的话,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
“干嘛搞这么……”
“听话,闭眼。”
訾言一手从背后绕过来捂住她眼睛,一手握着她手腕,小心翼翼地带她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雨水泡过的土路有点软,有点滑。不时有雨丝打在□的皮肤上,沁凉。吸进肺里的空气,仿佛也饱含了水汽,温润。
走了很长时间。
“可以睁开眼了吗?”
“不!再等一下……”
“还要多久?”
……“好了,到了。”
睁开眼,天下着濛濛细雨,翠绿的田野,墨绿的池塘,大片金黄的花朵,都掉进了水彩画,变成了边缘不甚清晰的团团色彩。
四面山环水绕,安谧得像一潭水,偶尔的蛙鸣,就像落在上面的雨丝,转眼消失。
唯有在这里,才能嗅到真正的南国。
“住这儿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印象中是这里最漂亮的地方,我希望你也能看到。”
“刚来的时候,部队院儿里都没人陪我玩,闷得要死。真的好想咱们一起四处闯祸的时候。这里比咱们家属院后园大得多,漂亮得多,好玩的东西也多,可是没有你,却一点也没意思。如果那时你也在这里,该有多好。”
不管别人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孤独而又害怕孤独的人。
那时候他独自一个人骑单车游逛在这陌生的田野,该是一幅多么寂寥的画面。
田埂上有点滑,他一直没松开她的手。
雅衷不自觉地把他的手再握紧一些。“你该给我写信的。”
“我写过。大概你没有收到,而我没见你回信,心也就淡了,再没试过……”
想起那时的事,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惆怅。如果那些年保持联系,他们也许会是与现在不同的人吧……
“Freud说,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即便在年老后,发生在生命其它阶段的事有可能被遗忘了,但童年的有些事却不会。这也可能就是,初恋令人难以忘怀的原因吧。”
“有那么夸张吗?”雅衷轻笑,刻意忽略他目光中更深的含义。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的确,她是他的first one,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她不是他的number one,无法占据他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晚上轮到訾言陪床,雅衷也想跟訾叔叔道个别。
一起回到医院,曾导在病房外拦住他俩,让他们直接回家,有急事。具体什么事,他却打死不说,只说到家就知道。雅衷注意到他通红的双眼,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家,訾曰和訾阿姨都在家。
“爸那儿谁看着?”訾言有点生气。
訾曰抬起头来,两只眼红肿得可怕。
“不用看了,再也不用看了。”
“……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轮到訾阿姨陪床。邻居家有场喜宴,她到场送个红包。来回不到一小时的功夫里,訾叔叔用电线和输液架……
那么自尊自傲的人,到底不允许自己拖着让家人负累让别人同情的病躯活下去。
訾言听到这个消息时,神色比所有人都镇定,好像早就料到如此。可是当房间里只剩他和雅衷时,他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也点不燃手里的烟。
雅衷伸手握住他拿烟的手,帮他稳住。
他一手撑住额头,指缝间渗出温热的泪水。
真奇怪,我明明是恨他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我……
在死亡面前,那些曾经不能释怀的怨憎是如此渺小。在失去的时候,他才如此清楚地发现,这个没有被自己当做父亲而是敌人的男人,原来是如此深重地影响了自己的人生。
他唾弃咒骂过他的暴戾、专制、顽固、冷血,认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发誓自己绝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是最后却发现,自己却已经在对他的反抗中,渐染了他这些缺点。
就算他做出了令他刮目的成就又如何,除了账户上的数字,除了手中的权势,他留给自己内心的,还剩下什么?这些年不惜一切代价地摸爬滚打,除了让自己变成了物质的奴隶,还得到了什么?
他只消一闭眼,就把他所有的努力变成了可笑的无用功。
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他充满伤口的童年,把缺憾一个个补好。
他没有给他机会让他明白,他曾经亏欠他一个美好的童年,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份正常的父爱。
这辈子他都不用再明白,不用再反省。这么一走了之,丝毫不顾虑他人的感受。连任性不负责任这一点,他们父子都是这么相像。
也许从一开始,原谅才是正确的方式。
办理后事时,訾曰和訾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