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一开始,原谅才是正确的方式。
办理后事时,訾曰和訾阿姨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一切都是訾言一手操办。雅衷改变了计划,一直留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
走的时候,訾言执意去送她。他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雅衷拍拍他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工作上也不要太玩命……”
“雅衷!”他突然打断她,“这边的事处理好之后,我去找你。”
雅衷没有深究话中的含义,笑着点点头,挥手离开。
回来后,先去公司走一趟,拿点东西。
这天正好放假,又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所以公司里早走得没人了。
一路走来,所有办公室都关灯闭门,只有自己办公室的门还大敞着,忘记关了吗?奇怪。
走进去,刚要顺手开灯,忽然瞥见自己桌子上还亮着灯。
熟悉的背影,陷在她的扶手椅里,头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她茶杯的边缘。安静的,像是想什么想得入神,又像是在等什么打破这种静寂,连她走到背后都没发现。
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他好久,直到在那个晦明交界处的剪影里看出了淡淡的落寞和疲惫。
雅衷敲敲脑袋打断自己的非分之想。这个冷得要死的人哪一点有寂寞的样子啊,自己干嘛还滥发同情心。难道我母性大爆发?
本来想去蒙他眼睛,可他戴着眼镜,于是改作拍他肩膀吓唬他。
刘益彰吃了一惊,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待看清是她,这才赶紧放开。
雅衷脸红了一下,多亏屋里黑看不见。
“回来啦。”他说。
“哦。”雅衷忽然莫名其妙地心虚。好像作了亏心事。“假期你去哪儿?”
“伦敦。朋友在那里开个展,我去凑个热闹。”
“哦……”他要自己一个人去快活了。
“你安心工作。”
“哦……”
“不要闷着,有空出去走走。”
“哦……”
“你被霜打了?”
“哦……啊?不……”难道被那边葬礼的气氛感染了?唉,好没精神。
“回来给你带礼物。”
“哈哈,你真好~!”精神立刻回来了。
“看你这点儿出息~!一起吃饭吧。”
……真好。
一周之后,訾曰一行人回来了。本来要多待一阵子的,可是工作室这边没有她几乎完全是瘫痪,没办法。
再有一周,訾言来了。他把深圳那边的东西全部处理了,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到这边,并以闪电般的速度买好了房子车子,大有安家落户之势。
他搬家那天大家去凑热闹。到场的人分好几个圈子。杨怡居然也在。訾曰筑涛曾导雅衷在一边,那边“金融精英”在一边,訾言在两边周旋。
客厅里有几个人在抽烟打闹,闹得慌,雅衷跑去阳台透口气。
訾言跟进来,顺手把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拉上。
“你没事吧?”
“还好。昨晚熬夜,头有点痛。哎,你动作够快啊,怎么又决定搬回来了?”
“想安定下来了。”他吐出一口烟。
“为什么选在这里?深圳那边不是……”
“为了你。”
“嗯?呃,你的意思是……”
……不能误会,不能误会。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转过身来,直视着她。“我想安定下来,和你。”
他伸手拉出戴在脖子上的一个小银锁,打开,一枚纤细的银戒指掉在他手心——是曾被她当作小费付掉的那枚银戒指。
那年情人节日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袭来。
“我说我想回到你身边,你不做点什么吗?给我一个拥抱,或者一记耳光再骂我无耻?”
难以置信吧?她花费那么多年等待的一句话,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见的场景,被他这样说出来,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经历过那么多之后的此时此地。
练习过那么多次的欣喜和眼泪,却一个也没有出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再期待他回到她身边,不再在做梦的时候看见他,不再为他所有邀请都准备好肯定的答复。
落地窗拉开,杨怡打断两人僵持的局面,
“你们在这儿啊。訾言,Joshua他们闹够了要走,到处找你呢。”
“哦。”訾言转到杨怡和雅衷中间,刚好挡住杨怡的视线。“我等你的答复,无论多久。”不动声色,把那枚戒指放在她手心。
杨怡闪身让訾言通过,然后自己过来,站到雅衷旁边。雅衷不想理她,转身走开。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回到你身边了。”
雅衷止步,敲敲面前的落地窗玻璃,“这种玻璃可以隔绝五十分贝的噪音,我不得不说,您耳朵真灵。”
杨怡笑笑。“隔音是很好。不过透明度也高,只用眼睛看,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你要答应他吗?”
“我说你怎么就盯上我了呢,我跟你很熟吗要跟你说这些无聊事?”
“我也不想跟你说,但是没办法。我这里有些东西也许你会感兴趣。有时间单独见个面。”杨怡塞给她一张名片,闪身走了。
心情闷得发堵,正好訾曰叫她一起出去喝酒,就去了。
訾曰这阵子不知怎么回事,进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逮着人就发火。最奇怪的是,连曾导这个消防员都几天不见踪影。算上十一回来就埋头做事的筑涛,原先那帮没心没肺混闹的人都挑在这个时候发神经,一个个的转了性子。
雅衷原以为,不过是小夫妻闹了矛盾,过会儿就好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矛盾的原因会是筑涛。这死小子,竟然挑在这时候跟訾曰告白。
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早在美国的时候,两人联系的已经比雅衷要多。回国后,更是有增无减。慢慢地,筑涛心里也有了化学反应。而訾曰对筑涛,本以为是没有希望才放手,而今面对他的追求,她无法不犹豫。
丫头边喝边哭,旁边的雅衷被她哭得五躁心烦。本来就不会安慰人,现在更是试都不想试。
她自己何尝不是在面对这样的境况。一个是曾经刻苦铭心的青梅竹马,一个是态度暧昧的上司。她像是站在一架天平的横梁中央,一边是梦想了多年的那个人的回心转意,一边是陪伴了自己这么久的某个男人的温情。多寡浓淡,孰轻孰重,该向哪边倾斜,理智无法计算,感情难以衡量,彻底地混乱。
同病相怜。
訾曰喝醉了,也哭够了,抹一把脸,拉着雅衷回家。
雅衷问:“怎么,想好了?”
訾曰苦笑一下,大着舌头说:“哪里用得着想。就算再怎么动摇,最后我也一定跟曾老师在一起。筑涛,是幻想,而曾老师,是我的现实。没有筑涛,我会难受,但是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雅衷心里一动。心里越发苦涩起来。
訾曰至少还知道她心之所向,而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在两者之间可耻地摇摆着,寻找着随遇而安的落脚点。
回到家,曾导竟然在。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里。
曾导默默地接过已经烂醉的訾曰,把她妥帖地安置好。出来,问雅衷:“她……有没有说什么?”
雅衷笑笑。“她说,她做不到毫不犹豫,但她的选择永远只有你。”
曾导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揩了一下眼角,笑容又放大几分。
訾曰在房间里叫嚷起来,曾导连忙去照顾她。
雅衷没有跟过去。她打电话约刘益彰出来,把房间留给他们。
她需要一个定论,这种胶着状态越来越让她窒息。虽然明知道告诉刘益彰不是明智之举,但不说,就成了欺骗,而且也不能保证他们会有结果。而且不管他是怎样的反应,她都必须向前。
刘益彰手里的“七色彩虹”轻轻一颤,色彩分明的七种颜色顿时混沌成一片。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她是什么想法。也许这样就够了。当对方是自己的妻子时,他尚且容不得她心猿意马,而雅衷连他女友都不是,还碍着上司下属的身份和六年的年龄差距,之前的一切本就不该发生,到此为止也是再正确不过。
虽然早就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是真正看到,雅衷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如果十一没有去找訾言而是和他一起去青海,他们现在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果?他还是一刻钟以前那样温和体贴,为了见她编造着拙劣的借口,为了看她的笑脸做自己最不擅长的户外运动;他们还会一起安静地打发周末,装作不认识的人走在大街上,到一寸精舍翻找美味的食材……
这些,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出了酒吧,刘益彰要送雅衷。雅衷问,你比我喝得还多,还能开车吗?
刘益彰摇摇头,不开车,一起散步回去吧。
雅衷苦笑,如果想在路上说什么的话,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她也不至于迟钝读不懂那么明显的暗示。
不,我自己走就可以,你家不是在相反的方向吗……
刘益彰不由分说扯着她的手就走。这一路,就没再分开。
刚开始还以为下意识的动作,老长时间没松开,那味道就变了。两人都明白,却都没舍得松手。
离开大马路,转进了路旁的胡同。
刘益彰走到她前面,转过身来对着她,欲语先停的样子。
雅衷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开口。终于决定要放弃了吗……他脸还真红,醉了吧。不要直接说出来“分手吧”这样的话才好,又没真正在一起过……
雅衷胡思乱想着,刘益彰说话了。语不惊人死不休。
“呐,我等一下要抱你,你不要就赶紧走。你要不走或者走了被我追上,我就当你同意的了。”
晕死!!!你要民主到死吗?!这都要征求意见?还是你怕我不同意会把你当场拆了?你工作上杀伐决断劲儿都哪儿去了?
等、等一下!!这还不是关键问题,问题是,是……我们不是来摊牌然后一拍两散分道扬镳的吗?!
雅衷愣怔间,已经被他一把圈在怀里。
这、这可是在大街上哎……好吧,是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你抱就快一点,又不是孵蛋!
他鼻息刚好落在她耳际,不知道有没有瞧见她烧红的耳廓。
“温雅衷,温雅衷,温雅衷……”
“干嘛?”你复读机啊。
“不要跟那家伙在一起。我心里好难受……真的好难受……从来没这么难受过……”
“……哦……”
说过这样的话,明天他还会不会记得?他一定现在就开始后悔了。
“还有……还有,我要申请专利,以后除了我以外不许让别人这么抱,听到了没有?”
“……呃……”理论上你不是该马上开始撇清关系的吗,怎么越来越纠缠不清的样子?!难道我……刚才会错意??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反正认识你之后,不知为什么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我的错?
“总之就算你喜欢他比我多也好,或者哪天想通了要回到他身边也好,总之,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坚持下去……我,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对吗?”
“……嗯。”
小声,却坚定。其实在被你抱住的那一刻,那座天平,就已经倾斜向你了。
偏不告诉你,不能让你太骄傲。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