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同学美美说:出门上飞机那日,慈母还替她梳头,自五岁开始,母亲天天替她收拾书包穿外套出门,美一想起慈爱母亲便会大哭。
小山深深艳羡。
她与母亲,像朋友一般,虽无隔膜,也无所不谈,但总欠缺一种原始的倚赖感觉:凡事钻到老妈怀中,便可以解决。
常允珊这新派母亲主张子女自幼独立,看到别人家三岁孩子不会绑鞋带自然诧异地责备:“自己动手,妈妈不是奴隶。”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
忽然有人说:“一座山,好吗?”
小山又惊又喜,“松远!”
可不就是他,独自半躺在角落里,正在做素描。
“你为什么不出声?”
松远懒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里也看不见,危险。”
他穿着旧毛衣,胸口有一个个虫蛀小洞。
“你放假回来看老人?”
“花玛酒庄已经易主,很快就不方便来了。”
“胡说,外公外婆还在这里。”
小山走近。
“过来。”
小山走到松远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课紧张。”
“真是傻,一个女孩子竟为功课伤神。”
小山讶异,“沙文主义。”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结婚生子,照顾家庭,一双手即使做完纳米科技或是脑部手术,还是得喂幼儿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干之处: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该。”
小山又轻轻抚摸他额上疤痕,“是怎样打起来的呢,家人十分担心,那种地方,少去为妙。”
“打架还需要理由?”他讪笑。
“松开与松培从不会撩事生非。”
“我是松远。”
“你大抵不是一个接受劝解的人。”
“我们说些别的。”
小山说:“刚才我在山岗上看下去,只见短短数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盖,生态荣衰发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远点头,“你这才知道。”
“林火控制虫害,释放大量种子,增加泥土中的矿物质,数年后,又会再发展出另一个森林。”
松远喃喃说:“同老人辞世,幼儿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问他:“你在这角落做什么?”
松远抬起头朝天空一指。
小山随他手指方向看去,才发觉工具屋屋顶烧了一个大洞,这时,星辰刚刚升起,在灰蓝色天空闪烁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来:“大熊星座。”
“我们应当学习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学习。”
小山躺在他身边抬头看向天际。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饭了。”是金。
小山站起来,“一齐进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点点头,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远一直没有出现,他缺席。
小山对金说:“留些菜给松远。”
金诧异,“你挂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远没有告诉家人他会来。
他躲在工具间没人知道。
这是为什么?
小山走回工具间找松远,开亮了灯,才发觉他已经走了。
工具间空无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里好像失去依据,不知何处掏空一块,她跌坐在地上,他为什么忽来忽去?
这时金也跟着出来,“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没觅食,回转屋里安全。”
小山点点头。
“你跑工具间来做什么?”
小山却问:“金,你可想家?”
“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赏你的手艺。”
“孩子们都离巢了,我再也没什么大展身手的机会。”
“葡萄园出售,你怎么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担子,何乐不为。”
金十分乐观,做人应当如此。
忽然他问:“这是什么?”
地上有一张小小粉彩素描:紫蓝色天空,明黄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连忙说:“是我的画。”
金半晌说:“公公婆婆一天在这里,酒庄始终是他们的家。”
这时,狗只大声吠叫。
金说:“唷,有野兽,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别酒庄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经有白白一层薄霜。
片刻,太阳升起来,霜又融化。
小山上课下课,每日出门之前按钮向父母发出她的例牌问候电邮。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时候。
同学美美有一日发现新大陆:“小山小山,来看。”
她手上扬着一本杂志。
小山问:“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是葡萄园主人?”
美美指着杂志封面,小山傻了眼,这不是她母亲常允珊吗?
杂志叫“西方生活”,英语制作,照片拍摄得极其生动,只见常允珊穿着工人服站在庄园上手捧着葡萄酒瓶笑得乐不可支。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母亲?”
“内页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惊。
呵,以后怎么做人,老妈太过分了。
杂志打开,果然,有母亲与她在老家合摄照片,那时小山只有十五六岁,但美美眼尖,还是认了出来。
美美艳羡之极,“你家多么诗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么,嘿,他做印刷,一到过年,全厂都是庸俗的恭喜发财挥春。。。。。。”
小山接过杂志,仔细读了起来。
她走进图书馆找到静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访问。
常允珊真是个机会主义者。
她从山林大火说起,栩栩如生地形容这一场灾劫,仿佛有份身历其境参与奋斗,然后,徐徐讲到本省种植葡萄历史,带领记者参观酒厂,招呼他们饮用最新酿制的凤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庄新主人,大力表扬小型工业经营者血汗。
“身为新移民,在领养国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记者感动得不得了,直接了当地说:“本国需要这样勤力智慧的模范移民。”
小山费力读毕图文,然后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抚平。
怎么向人解释呢?
也只得一句话不说。
小山回转课堂,把杂志还给美美。
“你妈妈既漂亮又能干”
同时虚伪又取巧。
离婚后的妈妈越走越远,似只剩下一个小点,快在地平线上消失。
美美曾经邀请小山到家里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许多中式点心,春卷水饺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满意足。
她不敢说情愿要那样的母亲。
各人命运与志向都不一样。
事后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玛酒庄就是欠宣传。”
现在她是葡萄酒正式发言人了。
两帮生意两边跑,没一刻静下来思想过去未来,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乱想。
隆冬。
她拉着小山策划旅行。
小山忽然轻轻说:“要去一块去。”
常允珊一怔,“什么意思?”
谁知余先生在身后听见,十分愉快地说:“好极了,我本来就想叫他们三兄弟团聚到酒庄过节。”
常允珊先不出声,然后慢慢说:“小山胡言乱语,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过节本是家庭团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烦了。
不知为什么,母亲始终不喜欢他们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脸色沉下来。
“你有多少家人?两老夫妻,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带着孙儿,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邮轮漫游地中海可好?”
阿余听了这话不忿,他这样回敬:“你与小山,以及沈宏子与他现任妻子都可以来。”
终于吵起来。
沈宏子有先见之明,不让女儿与他们同住,免小山尴尬。
这时小山站起来,“我还有功课。”
她想离开是非之地。
他们大人同小孩一样,吵起架来用辞非常难听。
不料余先生先取过外套,“我出去兜风。”
常允珊不禁示弱,“小山,我们也出去喝咖啡。”
她啪一声关上灯。
“妈妈,这不大好吧。”
“我还有什么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来,谁付钞结帐。又是我,我在宣明会助养两名小童,人家千过万谢,他家牵丝攀藤一来十多人,都归我名下,长期谁吃得消,余某这人一点节蓄也无,所有大笔额外开销,始终转嫁给我。”
“或许可以平静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弯。”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点,实在累了,小山送母亲回家,余氏还没有回来,他也真会籍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叹口气,小山以为她有悔意,谁知她轻轻说:“明早还不回来,我换人换锁,莫以为这个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发,驾驶小车子回公寓。
老妈就是这个脾气。
大抵不会改了,强硬性格,已经陪她走了几十年,成、败,都是它,还怎么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车子回转,她放下心,响号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车。
小山问:“你还不回去?”
他却说:“你妈妈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过节,我习惯与孩子们聚一聚,这是一年一度我这个失职父亲唯一见到他们的时候。”
小山摊摊手,“我帮不到你。”
“我明白。”
他把车驶走。
甚么时代,大人竟望子女帮他们解决问题。
简直是反面教材,他们做的,下一代不做,人生已经成功一半。
他们不愿发起家庭团聚,老花玛却出信邀请:“小山,欢迎你到酒庄过白色圣诞,享用火鸡冰酒。”
小山相信余先生与母亲也收到同样邀请。
可是常允珊却说:“小山,我与你到夏威夷潜水。”
“喂,那是你的酒庄呀。”
“我已经允许借出地方,仁至义尽。”
“妈妈只去一天,立刻回来。”
“小山,我不是十八岁无知少女,我清楚自己意愿。”
“这不是说我吗,指桑骂槐。”
“我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高兴。”
“余先生呢?”
“余先生有他自己想法。”连她也叫他余先生。
“你们结婚有多久?”
“明知故问。”常允珊啪一声挂断电话。
没多久,沈宏子这样问小山:“要不要回来陪爸爸过节?”
“你有时间?”
“思丽陪父母到英国探亲,我落了单。”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帮忙担担抬抬?”
“我就是不想一路帮他们看行李找车子改飞机票转酒店房间。”
沈小山笑得呛咳。
“你来还是不来?”
“妈妈也叫我陪她,我忽然成了香饽饽。”
“她也为难,那余某一大堆孩子,连现成孙子都有啦,三代同堂,甚难应付,她事前没看清楚。”
小山不出声。
她也不得不承认,老妈选对象,眼光一向欠准。
“你不愿做跟班,郭家放过你?”
“他们有佣人跟着去。”
“郭思丽没有不高兴?”
“岂能尽如人意。”
都说出真话来了。
小山说:“我隔日给你回复。”
第二天,她走向图书馆,忽然看到眼前白点飞舞,在亚热带长大的她以为是昆虫,本能伸手去拂,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是雪花。
初雪,轻俏优美,落到一半,又随风往上扬,小山仰起头,欣赏良久,心中赞叹。
但是她随即又觉得凄清,低头不语,静静走进图书馆,在那里蹲了一个下午,一直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雪花。
晚上,沈宏子又找她。
“小山,不好意思,计划改变,思丽不跟父母,她陪我去大溪地,原来我在她心目中,仍占地位,哈哈哈。”
“不相干,你俩玩得高兴点。”
“你呢,小山。”
小山没好气,“老爸,你就别理我了。”
她用力挂上电话。
她一个人踏雪出去买晚餐。
天早黑,途人都心急想快点回家,路上人碰人,肩轧肩,平时礼貌不知丢往何处。
小山气馁,半途折回,算了,吃个泡面也一样饱肚,路边小贩却叫她:“热狗,香辣热狗”,小山忍不住买了两只,“可可?”小山又要了一杯热饮。
她站在路边大口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