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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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时候-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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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现任妻子的女儿。”
小山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面色铁青的花玛婆婆在门口出现。
老人一开口便说:“这里不欢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说:“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孩子们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们的女儿。”
“你并没有把这里当一个家。”
“我姓花玛,是花玛家唯一女儿。”
老人固执地瞪着女儿,握紧拳头,“花玛家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家出一分力:我们两老、三个男孩、金、小山、田地里伙计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着老母亲:“你想赶我走?”
花玛婆对金说:“招呼她吃过午饭送她走。”
女子跳起来,“喂。”
花玛婆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女子颓然,“她一直那样对我,自十六岁起,我回不了家。”
金与小山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女子用手托着头,“每次我走投无路回家来,她都拒绝我。”
金只得说:“今日有新鲜烤羊肉。”
小山刚想走开,被依斯贴叫住:“你也一起吃吧。”
小山只得坐下。
她又开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说:你还要开车,酒后不便驾驶。
但,沈小山是谁呢,人家好歹是长辈,哪由她多管闲事。
小山如坐针毡。
依斯帖边吃边诉苦:“其实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个专一的人,从不脚踏两船,每次诚心诚意结婚生子,可是事与愿违,渐渐产生分歧导致分手,我母亲却不原谅我,她是清教徒,她毕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结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们没把我写在遗嘱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轻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衣裳。”
“你说什么?”
小山婉转把中文解释给她听。
那外国女子忽然明白了。
她又微笑起来,“小女孩,你很聪明。”
“这是我们古人的箴言。”
“我不应抱怨,我已经四十,应当比你智慧。”
她喝尽杯子里葡萄酒。
“花玛产品越来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双手抹脸,“我一定有脏又油又累。”
“你自东岸来,舟车劳顿。”
“公司裁员,我又丢了工作,男友怂恿我回来酒庄求助……”她忽然伸一个懒腰,“你爸好吗,三个男孩子好吗?”
小山立刻轻声否认:“他不是我父亲。”
“呵,那么,你叫他什么。”
“余先生。”
“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他不会接受这种称呼。”
小山轻轻笑一声。
“你很倔强。”
金这时走过来,“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着脚走上楼去。
小山看着她婀娜背影喃喃说:“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发闪闪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叹息:“谁不是呢。”
伊人脚底脚跟上已长满老茧。
将来,沈小山也会那样吗?
小山打了一个冷颤。
这时老三一边抹汗一边进来,“小溪镇已化为灰烬。”
金一震,“你说什么?”
“我带你们去看,昨夜风向一转,火势扑向镇上,幸亏居民已经疏散。”
小山说:“松培,你母亲回来了。”
金说:“小溪镇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她奔出门去。
松培问小山:“谁回来了?”
“你妈妈依斯帖。”
老三像无动于衷,“我们先去小溪镇。”
小山意外。
她以为他会奔上楼去急急与生母拥抱,甚至痛哭失声,一诉怀念之情。
小山记得她每天放学都要与母亲依偎一番:午餐在饭堂吃了什么,体育堂摔痛了膝头,同学张小明邀她去生日会……
当然,那是天天见面的母亲。
余松培可能已经忘记生母容貌。
他驾驶吉普车往公路。
一路上满目苍痍,金只能发出类似“呵”,“呀”的声音,瞠目结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烟充满空气,她落下酸泪。
居民回来了,他们站在灾场,震惊过度,只会发呆,手足无措。
小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为火灾之后,房屋会剩下烧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见遍地瓦砾,小镇像被炸弹炸过,金属被熔成扭曲一堆。
她一步一步向灾场走去。
这时,她看到更诡异的景象。
在焦土瓦砾堆中,忽然有一间完整房屋,连外墙都没有熏黑,一面国旗,完好地在微风中飘动。
那户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半晌,她问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点点头。
她又问:“几号?”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还在,我的家还在!”
她连忙掏出锁匙,开门进屋。
她没有发出欢呼声,相反,她大声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边去。
有几个壮汉在瓦砾堆中寻找失物:半只洋娃娃、几页书、照相架子。。。。。。
那样大个子也忍不住流泪。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
呵丧家之犬。
小山惘然蟒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脸,该刹那感觉如尖锥刺心。
人类的建设竟如此不堪一击。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烧焦了的洗衣机。
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楼梯呢?”
这时,有记者及摄制队前来采访,他们也呆若木鸡。
松培唏嘘说:“我们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与老二坐在他们母亲面前。
只听见依斯帖说:“你们三个打算承继酒庄?”
老二笑笑,“酒庄未必交给我们。”
依斯帖诧异,“那给谁哦,无人可活到一百岁。”
“日本人极有兴趣。”
“售予他们?”
老大咳嗽一声,“那得问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对,我是外人,不便与我说。”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惊喜,“松培你长这么高了,三兄弟数你最像华人。”
老大尴尬,他生母像是忘记他根本不姓余,他没有华裔血统。
看到儿子她还是很高兴。
她叹口气,“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话相当多。
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却完全不知晓。
然后,她坚持要走。
松开他们也不留她,任她把车驶走,来去就似一阵风。
小山轻轻问:“为什么不请她多住几天?”
松开答:“她不惯,我们也不惯。”
松培忽然问:“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年感恩节。”
“一年多两年了。”
大家搁下话题,各管各去做事。
这样好客的一家人,对至亲却如此冷淡。
回到楼上,小山发觉她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
她去接听。
那边传来沈宏子十分讽刺的声音,“女儿,女儿,地球要与女儿对话。”
“爸,我在这里。”
“你在冥王星还是金星?科技了不起,声音如此清晰。”
小山没好气,“我在火星的卫星福布斯。”
“小山,听我说,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你需离开当地。”
“我们没问题。”
“小山,我们已抵温市,明天就来接你。”
什么?
小山心头一阵温暖,呵,爸爸来了。
“郭思丽说危险。。。。。。”
又是郭思丽。
本来仿佛是手心里一条刺,不知怎样,不但没把她拔出来,现在居然长得牢牢,成为血肉一部分,无论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轻轻说:“爸,这里人多,你们不方便出现,我来见你们好了。”
“我们在海滩路吧百号那幢公寓,你几时可以到达?”
“明天傍晚我乘夜车出发—”
“你又不是做贼,为什么趁月黑风高行事?”
小山气结。
这时,小山听见一把声音温柔地说:“宏,你说话颜色太丰富,只怕听者多心,你目的是什么,讲清楚就是,切勿威胁,亦毋需讽刺。”
沈宏子叹息一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一会他说:“多谢指教。”
郭思丽对他有正面影响,这女子说话条理分明,应该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却觉得与她亲善,仿佛等于对自身不忠。
她那拥抱着名贵手袋略为臃肿的俗态,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敌人两个字从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没有这个必要。
“可否搭早班车?”
小山坚持:“夜车比较快。”
“我们去车站接你。”
“我认得路,我会来按铃,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见。”
小山挂断电话。
小山没听见沈宏子抱怨:“唉,真要学几年外交词令才敢与子女说话,父母动辄得罪,时代洪流滔滔,大势所趋,少年再也不会与家长合作,总而言之,你说东,他说西,你说来,他说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来想吸口新鲜空气。
一抬头,惊得呆住。
“我的天。”她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上。
只见一条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丝丝白烟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这一边来。

“不,不。”小山挣扎起来奔下楼去。
 
(六)

她看到金焦急的眼神。
两人紧紧握住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警察上门来。
“花玛先生,花玛太太。”
他们迎出去。
“准备疏散,收拾细软,一声令下,一小时内无论如何要离开酒庄。”
他们下了命令立刻离开,急急驾车去警告另一家。
两只寻回犬呜呜低鸣,伏到主人脚下。
花玛老先生坐下来,“走”,他说:“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同自己说话。
松开是长孙,危急之际忽然坚强,“我建议先解散工人。”
老人点头,“说得对,你立刻去厂房通知他们关闭机器,准备疏散。”
老太太急痛攻心,“这损失。。。。。。”
“嘘,嘘,”老人把妻子拥在怀里,“现在不说这个。”
松远说:“我到田里通知工人。”
老人点头,白须白发都似警惕地竖起。
他转过头去,“金,小山,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金忽然笑了,她说:“我二十岁就在酒庄做工,这即是我的家,我跟着你们。”
老太太说:“金,这不是你的家,快走,跟大家到庇护中心去。”
金固执地说:“别叫我伤心,这正是我的家。”
老太太不去理她,“小山,你与金立刻走。”
小山动也不动,“婆婆,我帮你收拾重要物件,我们作最坏打算。”
“小山,你听见没有?”
小山大声回应:“明白了,缸瓦碗碟不必带走,只带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婆婆,快上楼来收拾。”
小山自作主张,先把照相架丢进枕头袋里,又把三个男生的学校奖章奖杯收起。
只要舍得,其实一个人也没有太多身外物,笨重的,可以添置的,全部不要,衣物首饰更全不重要,最美丽最丑的记忆全在脑海中,不用携带。
小山只装满三只四只枕头袋。
花玛婆婆笑说:“很好很好,你们都带走吧。”
松培说:“我都放到货车上去。”
那么大一间厂,却搬不动,地里的葡萄树,也全留下。
老外公说:“多带些狗粮,还有,清水。”
金抹去泪水,“我去准备粮食。”
各人冷静地做妥份内工作,要逃难了。
小山来的时候只有一只背囊,走时也一只背囊。
松开回来报告:“员工说他们会留到最后一刻才关上机器。”
老外公点点头,他坐在安乐椅上,自斟自饮,喝酒庄酿制的白酒。
松开请求:“我想去照顾哀绿绮思母子。”
他外婆先开口:“去吧,这里有我们。”
松开过来蹲下握住外婆双手一会儿,大开门出去。
这时老老少少工人都停下手上工夫,撑着腰,在空地抬头看着山上火势。
傍晚,小山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她已与这家人产生感情,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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