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友颓然。
这时,安妮推开门来,放下一盏露营用的大光灯,室内重见光明。
杏友抬起头,看见周夫人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如临大敌。
〃杏友,你是个太忙人,两周一吹采访,说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访时间地点,无论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对你清心白说,我媳妇王庆芳不能怀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孙儿,我纵使倾家荡产,也会与你周旋到底,我不会让他跟着犹太人生活。〃
〃杏友,我俩当以元立为重。〃
杏友静下来。
天边的雷声也渐渐隐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额角上青筋暴绽,面目有点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脸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间她轻轻问:〃元立几时开始弹小提琴?〃
他祖母的语气声调完全转变,〃两岁半那年,看电视见大师伊萨佩尔文演奏,他说他也要弹,便立刻找师傅,凡乐章,听一次即会。〃
〃呵,天才生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我们一直不对外界宣扬。〃
〃其它功课呢?〃
〃与一般幼儿园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将进酒,琅琅上口。〃
〃顽皮吗?〃
〃唉呀,顶级淘气,喜涂鸦,家中所有墙壁布满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赏。〃
杏友听着这些细节,眼泪慢慢流下脸颊。
〃也许你不知道,我疼爱元立,远胜星芝及星祥。〃
当中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这两个名字,遥远及陌生,但却改变了她一生。
〃杏友,我们可有达成协议?〃
杏友木无表情。
〃杏友,犹太人办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试一试,你若想自立门户,尽管与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别叫他控制你,我听行家说,你的名气比罗夫大。〃
杏友低下头,〃我心中有数。〃
〃杏友,告诉我一个肯定答案,别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应你撤回律师。〃
周夫人松口气,〃我代表元立感谢你。〃
杏友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经那样富有,为什么还一定要与王家结亲,以树寓贸?〃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资失误,情势危急,不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气,〃那么,〃杏友问:〃周星祥是为着爱家才同意与王小姐结婚?〃
周夫人却摇头,〃不,我不会要求子女牺牲他们幸福,一切属他自愿,王小姐妆奄丰厚,他可无后顾之忧,他一向喜欢花费,他父亲伪此与他争拗多次,几乎逐出家门。〃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来如此。
周夫人轻轻说下去:〃星祥一生爱玩,女朋友极多,从不承担责任。〃
杏友,颔首,〃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需告辞了。〃
〃我送你。〃
〃这是我房内私人号码,你需见元立之时,可与直接联络,我亲自安排。〃
〃谢谢你。〃
〃杏友,〃周夫人终于说:〃对不起。〃
杏友惨笑,一直送她到大门口。
阿利走出来,在杏友身后看着周夫人上车。
这时,天仍然下着萧萧雨。
〃老太太说服了你?〃
杏友不出声。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双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来说:〃电线修好了。〃
杏友转过头去,〃各人还不下班?〃
她与阿利晚饭,什么都吃不下,只喝酒宁神,一边静静听阿利诉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护费的事。
可是那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这两年他明显发福,却不想节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饱。〃
大家都变了很多,年纪越大,越无顾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来,不住饮泣,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悲伤莫名,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一颗破碎的心。
天亮之后,她用冰冻茶包敷过眼睛,才敢出门。
与周元立第一次见面,本想安排在游乐场。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杂,不是好地方。〃
〃那,你说呢?〃
杏友忽然与她有商有量。
〃真是头痛,去你家呢,陌生环境,会叫他感到突兀,必需两个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颓然。
〃不如到琴老师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听计从。
周夫人笑了。
如今,这女子已经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听说身家不少,他人对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个名利双收的奇女子,怎么会没承担没人格呢。
第八章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齐传统,内心志忑。
彭姑已经在等地,招呼她说:〃太太已经吩咐过,琴老师不介意我们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给他,陪她说话。
〃彭姑,你对我真好。〃
忠仆彭姑却说:〃庄小姐,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环顾四周,〃琴老师是犹太人?〃
〃本是俄裔犹太,早已移民本国。〃
杏友颔首,〃流浪的犹太人。〃
〃我们也终于都安顿下来。〃
杏友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别害怕,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问好,不用急,慢慢来。〃
〃他会怪我吗?〃
〃他只是个小孩。〃
杏友泪盈于睫。
〃也许会,也许不会,都是以后的事了。〃
杏友的手籁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风景,这时,琴老师的书房门打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抱着小提琴走出来。
那女孩衣着考究,安琪儿般容貌,随着保姆离去。
杏友告诉自己,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没人说过有教无类,交不起学费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头几年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实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认识他。
窗下,一辆黑色房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开门,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着走出车子。
彭姑说:〃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觉庄杏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庄小姐,庄小姐。〃
哪里还有人影,经过千辛万苦,她还是做了逃兵。
彭姑为之侧然。
这时,周元立已经咚咚咚走了土来,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楼梯逃一般离去。
她心底无限凄惶,她有什么资格去与元立相认,当年她原可带着他走天涯,母子楼征一起熬过贫病,或是搪不过去,索性共赴黄泉。
杏友黯然回到办公室。
中午时分,职员都去了吃饭,倒处空荡荡。
她没有开灯,轻轻走回自已房间。
经过阿利的办公室,忽然听到女子轻浮的笑声。
〃嘻嘻嘻嘻,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接着,是阿利的声音:〃代价如何?〃
对方反试探,〃你说呢?〃
〃你想要钱呢,还是出名?〃
〃两样都要。〃
〃那,你需要认真讨好我。〃
〃我可以保证你满意。〃
无限春光,无限媚态。
杏友忽然决定把内心郁气出在这两个人的头上。
她用力拍门,〃黄子杨,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然后,门打开了,黄子扬轻轻出现在她面前,头发蓬松,化妆模糊。
杏友扬声:〃安妮,安妮。〃
安妮刚吃完午餐,立刻赶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劳工法例算给黄小姐,即日解雇。〃
〃是,庄小姐。〃
那黄子扬扁一扁嘴,十分不屑,〃庄小姐,别装作高人一等,你我不过是一般货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业还有许多好色的犹太人,我不愁没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离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办公室坐下,独自沉思。
讲得正确,通行都知道庄杏友是罗夫的支那女,他联合同胞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红她。
这是应该分手的时候了。
她致电熊思颖律师。
她这样说:〃熊律师,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没有关系。〃
〃又有一件事想劳驾你。〃
〃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要与罗夫拆伙,你得帮我争取应得资产。〃
熊律师吓一跳,半晌没作声。
〃怎么样,你愿意吗?〃
〃好,我答应你。〃
杏友笑说:〃拆伙比离婚略为简单。〃
熊律师没想到她还有心情说笑。
杏友放下电话。
这并非她一时冲动,她采思熟虑,计划周详。
阿利罗夫在她面前出现。
〃我只不过是逢场作兴。〃
杏友不出声。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会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头,〃我的律师会同你说话。〃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简直是你的创造主,我自阴沟里将你抬起,捧你成为女神,你竟这样对我?〃
他心里那样想,全世界也那样想,想证实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话,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无家累,怕什么。
这时才知道,把元立双手送给他人,确是唯一的办法。
阿利忽然问:〃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轻轻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不。〃
〃你曾否爱过我?〃
〃不。〃
〃你纯粹利用我?〃
〃不,罗夫在这几年也有得益。〃
〃一点感情也无?〃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我仁尽义至,我将终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变许多,我也改变许多,名利使我们狰狞。〃
阿利说:〃杏子,让我们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来再说话。〃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这句话。
杏友掷烛回家。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灿烂的万家灯火,只要能够住在这闲公寓一日,她都不应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来,冷得直打侈噱,额角却滚烫,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兴,真好,名正言顺可以躲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爱装病。
她蹒珊回到室内做热茶喝。
这时,门铃响了,那么早,是谁?
门外站着阿利的叔父约瑟罗夫,杏友连忙开门。
老犹太人,一进门便说:〃阿利在我家哭诉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运,我只得一个人发闷。〃
〃真的要分手?〃
〃是。〃
〃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没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杏子,其实你个子不小,长得比阿利还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觉得你楚楚可怜,想尽办法要保护你。〃
杏友不出声。
〃我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
约瑟是智能老人,目光准确。
杏友间:〃对我,你有其么忠告?〃
〃学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欧洲参观展览,注意市场需要。〃
〃谢谢你。〃
约瑟站起来。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还有话说?〃
杏友奇问:〃不准备责备我?〃
〃咄,男女之间缘来缘尽,各有对错,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将来有事请你帮忙的话,切勿推搪。〃
庄杏友收敛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