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拋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第十章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