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皇帝还是老百姓,动物眼睛里大约差别不大。松鼠对他富有吸引力的笑容基本上没兴趣。眼珠子咕噜噜转,只是啃着吃食。
竹珈也不在意,微笑着看它津津有味的吃。
的
“你有父母吗?兄弟姐妹呢?呵呵,你和我一样是夜游神。大概也没人管。”
竹珈伸出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松鼠的尾巴。也许和他熟悉了,松鼠还是在吃。小爪子抱着果子,倒像在作揖道谢。
等到它哧溜的跑开了,竹珈才脱下外罩的龙袍,打算安歇。意外发现地上有一张薄笺。他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把书碰倒了。很有可能是夹在书里的。
这是一张精心折叠过的碎金笺。
竹珈打开一看:墨笔画着一双眼睛。
的
只有几笔线条:的确是一双美妙的眼睛——一双微挑的凤目。狭长的眼尾,鬼斧神工般的弧度。
竹珈手一震动,这是……?
的
他好像看到一个幻象,自己的双目似乎飞离了主人。在多年前的旧笺上欢悦温柔的望着他。眸子安然慈和,是谁?
看下去,一旁有细小的朱砂落款。的
竹珈对着烛火一照,才看分明。
美人图,御作
后面居然加了几个稍微大点的字:余下画不出,今后补上,钦此。
字体幼稚,写的时候恐怕还故意油腔滑调,“钦此”两字歪歪扭扭。
竹珈看下去,在笺纸的最下方,是一行飘逸的小楷,墨色极淡,但笔笔藏锋。
“宝宝十岁戏作,殊为神似,惜五官不全而”。
竹珈看着看着,竟出神起来,蜡烛成灰,他还是忘了去睡。
微云若绡,舒卷天际。
尚书令王榕家的碧落堂,条几在花树之下。点心果品摆放的整整齐齐。
王榕从书房走来,他背后的家童低头嘟嘴:不知道锦盒里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相爷根本不让他碰一下盒子的边儿。到了碧落堂附近,他还是知道守规矩,自动退开三丈去。
相爷的夫人是今上的乳母,因此皇帝一年要到相府来游玩几次。小家童特别想瞻仰天颜,将来好作为夸耀的资本。但每次远远圣驾的白色身影,他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喘气都不敢,更别说大胆的仰视了。可他靠着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有一种强烈感觉,皇帝是极美丽的。美丽……想到这里小家童顽皮的吐了吐舌头:这想法真乃大逆不道。
王榕一走近妻子和皇帝,就听到松娘的笑声:“……哎哟,有什么不可以呢?”
的
皇帝恬然微笑,该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笑容。但王榕总是对他怀有敬畏,做不到夫人那样无拘无束。莫家的儿子被处死了。传说行刑前的暴雨之夜,有个少年进入天牢之内,和死囚坐谈了一夜。皇帝本人对此事此人,绝口不提。的
皇帝对松娘说:“当年候选的人里真有谢远瞻?”
松娘眉飞色舞的说:“有。不只他,就说陛下眼前的大臣:工部尚书上官尹,大理寺卿梁继善都是。这年旧事老头子最清楚了。”
王榕不过四十多岁,不过松娘叫他“老头子”。多少有亲昵地意味。
皇帝手里的茶杯一抖,咧开嘴笑道:“怎么有梁继善?”
松娘方才提到了当年为女皇挑选丈夫的趣事,竹珈对此所知不多。松娘故意说的高兴,言语间怂恿竹珈像当年一样在大范围挑选良配。谢远瞻是南朝最著名的诗人,早就隐居在南山。每有一新诗文问世,就天下传诵。竹珈没见过他。原来他少年时代果真是入围过的。上官大人两鬓已然斑白,但确实容貌都丽,气宇轩昂。只是梁继善,那……也太胖了……。怎么和父亲,上官大人他们一起被皇室选中呢?
王榕开口说:“梁大人当年可一点不胖,且是名副其实的美少年。他和公子一起在秘书省同僚。臣在兰台随侍公子,经常见到。梁大人家名望大,属他这一房穷困。出席典礼的时候只有他不系玉带。公子曾经有意和他两个单独值班,把自己的一条玉带送给他。到了春节拜会,他进入秘书省还是旧腰带。公子只是一笑,什么都不问。公子身无长物,除却送他的,自己只有一条,也没得替换了。后来臣忍不住问起来,公子说:到了年关,想必人家手头紧了。再也不多说一句。因为这么段故事,臣对梁大人少年时的印象深得很。”
的
竹珈知道王榕口里称呼父亲,总是“公子”二字。王榕虽为人谦和自守。但从来不掩饰自己曾“伴食于相王身畔”的骄傲。同时,竹珈长大了,王榕人过中年,秘书省里同列的美少年发了福,父亲总是人们心里不老的“公子”。竹珈有时也自我安慰:父亲英年早逝,也不全是坏处。
竹珈这些天常常沉湎于自己不熟悉的过去,便用和松娘一样家人般的口气追问下去:“选的时候,父亲怎么想的?”
王榕的眼睛直视晴天,说:“开始所有人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太上皇只有八岁,按常理都不会想到那方面去。到后来皇上把年轻人七八人一组的叫到宫内参加茶会。公子去了,同座的不仅有谢远瞻——他此时已经出名,还有广州刺史的儿子,本来远在湖南的许国公世子。回来一说,老大人和大公子才明白过来:原来皇上有这个意思。公子一言不发。大公子倒说,公子虽出色,但一来在这些人里面和皇太女年龄悬殊最大,二来体质也不甚强健。其他少年俱身世显赫,厚于才貌——他许是选不上。只有老大人说了一句:哎,我儿无第一,天下无第二。”
松娘给竹珈的兔毫盏里加了些茶水,手里提着壶不放下,说:“这话我也第一次听,皇上看老头子多么会‘藏’。”
竹珈笑了笑,“我儿无第一,天下无第二”。祖父说这话,是怎样的神态呢?父亲一言不发,心里又是如何呢?他永远无从探知。
他拿过王榕奉上的锦盒:一方玉印上篆刻两字“慎独”。
“父亲刻得是钟鼎文?”他自言自语。
王榕以为他在问询他,因此说:“是。公子入宫以前,给了臣的。臣……始终带在身边。”
慎独,君子慎独。
竹珈离开王榕的家以后,逡巡到了荒废的王家旧宅。
王氏叛乱以后王家人都去了广州,伯父也隐逸山林。偌大的院宅,只有竹珈成年以后,偶尔前来凭吊。
父亲的书房前面有一个水池,名为“烟玉潭”,活水连通京城的湖泊。
伯父告诉过竹珈,这里是他和王览的“放生池”。
竹珈站在潭前,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一方青石上铭刻的字迹。
似曾相识的飘逸,和那夜偶然发现画笺下的淡墨书体一致。
“堂前一池水
芙蕖香十里
三世皆放生
波臣不可数”的
伯父说这是十三岁的父亲刻下的。那时谁会想到后来的事情呢?王氏因为父亲而达到顶峰,又因此衰落。福祸相倚。
父亲倘若不被选中,那么一个类似于他竹珈相貌的孩子也许还在这烟玉潭里面放生,也许还做着隐遁的美梦。说不定也叫做“竹珈”……。但那不是竹珈,而他才是竹珈——一个皇帝。
第二日竹珈上朝后,回到昭阳殿。满池的红荷居然开放了。
他惊喜,更惊喜,母亲端坐的那里等他。
“母亲一来,花都开了。”他笑着说。
他的母亲偏过头说:“我不信。早就该是花期了,皇帝哄我呢。”
母亲拉一拉他的手:“我来,有一件事……”
母亲这回一住好几天,到她离开,竹珈还是没有提到那张旧笺。
竹珈听许多人说起过自己的父亲,印象里父亲似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知道他最多故事的人,只有母亲。竹珈给那个完美的形象描摹出朦胧的画本,就越发不真实。只有那张多年前的旧笺,那双眼睛,是鲜活的。但竹珈明白:他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母亲知道他的发现。
他怕她流泪。他还是懵懂稚子,年轻而美丽的母亲抱着他坐在荷塘的面前。不知不觉就无声的哭泣。他太小,话都说不全,心里难过又惶惧。没奈何只有用自己的小手不断抹去母亲眼睛里面涌出的泪水。
竹珈记得宫内叛乱的时候,他曾经被人关在漆黑的房间里,多少天都见不到母亲。他就是不哭,因为母亲说他不可以流泪。
他多久没有流泪了?这是他唯一模糊的事情。
盂兰盆节年年都热闹,但王榕觉得今年格外不同。
他一身朴素的家人装扮,站在西湖边上。看着潮水般的人流。天还没有黑,小孩子们已经提着“鬼节”的花灯。
盂兰盆节不仅是鬼节,也是“孝亲”之节。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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