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子不见一人,静悄悄的,只闻头顶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时有时无。被这种幽静到极致的氛围所慑,我不禁放轻脚步,沿着紫薇花瓣铺就的路缓缓而行。
屋廊下,卫皇后正侧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随风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越发显得庭院幽静。
我站了好一会,她方发现我,也没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侧,示意我坐。
我静静地行了个礼,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开得真美。”
卫皇后淡然一笑,“时间太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着,半晌后,卫皇后问:“病全好了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只是偶感风寒地得了一场病,那我也只能陪着装这个糊涂,“好了,这段日子让娘娘挂心了。”说着想要起身磕头,卫皇后伸手挽住了我,“这里就你我二人,说话就是说话,别弄这些繁文缛节出来,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树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阳再亮丽,都和这个庭院毫无关系。坐久了,我身上泛着一层凉意,却并不觉得舒服。
水漏依旧滴答滴答,心头莫名地冒出几句诗非诗、赋非赋的话:更深漏长,独坐黄昏,紫薇花开,谁人是伴?终不过落花人影两相对。
“……也算得了一次教训,以后行事要谨慎,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我心思恍惚,只听到皇后娘娘的后半句话,一时嘴快,“总有些事情忍无可忍。”
难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着让去病娶了她人?
卫皇后看着满地落花,漫不经心地缓缓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人生没什么忍不了的。”
凉意从心头泛起,觉得有些冷。虽然这个宫廷美轮美奂,我心中却满是厌恶和疲倦,只想离去。起身向卫皇后行礼告退,她轻点了下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宫。”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在里面坐着,因为光线黯淡,只当已经黄昏,原来外面的阳光还如此明亮。其实这里和李妍那里,景致风情虽是截然不同,但有一点一模一样:阳光都照不进去。
卫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人糊涂一点方能更快乐,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彻,反倒没了滋味。况且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把自己认做是霍去病的人,和卫氏可没什么关系。
去病愿意帮卫氏,我全力赞同,去病不愿意帮卫氏,我也全力赞同,于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兴和乐意做的事情,但于卫皇后而言,却是一定要争取的支持。她对我的几分好,肯定都是做给去病看的。卫少儿虽然是去病的母亲,却还没有卫皇后了解去病。他认定的人和事,岂能是别人几句不赞同就能拉回来的?
刘彻想让去病和他的关系更加亲近,甚至取代卫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许嫁公主;可卫皇后却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恰好去病自己不愿意,她乐得顺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个极大的顺水人情,说不定还可以让去病失宠于刘彻,一举扭转刘彻借去病打压卫青的局面。
我当日何尝没有纳闷过,以卫皇后在卫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护我,下面的弟妹怎么可能反对?只是不愿意深想,宁愿做个快乐的糊涂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想,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谨慎。
去病虽然和卫青不算和睦,频频拆卫青将军的台,甚至公然和卫青将军对着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却是一大半为了让刘彻安心。在太子这个底线上,他无论如何,一定会帮着卫氏。但卫皇后不会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会相信刘彻一样。
其实在那个阳光照不进去的宫廷里待久了的人,最后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么事,对卫皇后而言,只要时机掌握得好,事情处理好,不但不是坏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会放过李妍,那卫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铲除她现在最大的敌人。
李妍和卫皇后要的结果一样,只是因为个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发生的时机选择不同,事情过后的处理不同而已。
在那个宫廷里,现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难怪进宫前九爷一再叮嘱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对卫皇后只字不提,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顾忌到我和去病的关系,不忍心伤我。
我趴在马车窗口长长一声叹气,去病在外面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我这边也是凶险万分,不过,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和自己。
马车还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爷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门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马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他点了下头,探手把我的脉,一会后才神情真正释然,“奔波了一天,吃过晚饭后就休息吧!”
我心中别有滋味,脸上却只淡淡点了下头。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刘彻的面容、卫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错着在眼前飞过,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笑意盈盈的,眼中带恨的,冷若冰霜的……蓦然间都向我飞扑而来,我护着肚子,拼命躲闪,却无处可逃。眼看着他们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声惨叫,从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银光。已经明白只是一场噩梦,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九爷拄着拐杖匆匆而进,“玉儿?”
我抱着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么噩梦都不会成真。”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驱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毒药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爷唇边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亲口吩咐,不可得知。卫氏如今是一个大的政治利益集团,从平阳公主到一般门客都与卫氏的荣辱休戚相关。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这边所下,他们就会准备好证据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则是逼迫皇上对霍将军做一个交代,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会牺牲李妍,美人是难求,可名将更难寻,而且一个女人在皇上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业万里江山。可皇上虽然会牺牲了李夫人,却会因此对霍将军心中怨恨。这也算是一箭双雕的计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证据也许会指向卫氏,也许会指向别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的目的你应该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应该更能说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则以你的聪明,不会一直怀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脸苦涩的笑,“难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们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为止,战场上传来的消息一直是捷报,我虽然也担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胜而回,此番如果再胜,去病在军中的地位就要盖过卫将军。皇上虽然极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随着去病的权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会渐增。”
九爷道:“霍将军表面上行事张狂随性,实际却城府暗藏。这些事情霍将军应该早有计较,皇上也还算明君,应该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范围之内,我相信霍将军不会替自己招惹到杀身之祸。”
“这个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过一些,他在军中行事张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看来成效很好,皇上显然对他比对卫将军更信赖。我目前计较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觉得皇上想要这个孩子,他想把孩子带进宫中抚养。”说到后来,我心中酸楚,虽然极力克制,眼中依旧有了泪花。天下间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离开?虽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抚养,的确宠爱万千,尊贵无比,可内里却不过是一介人质。
九爷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痛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会这样,即使皇上没有这么想过,李妍也一定会提醒皇上如此,她对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让我不快乐,即使对她没利,她也会做,何况此事对她还大大有利。”
“啊!对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经查出我小时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当日日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里,那皇上应该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关系。”
九爷的脸色变得惨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头看向别处。我这才想起他如果知道当时的一幕,对他而言,是何样滋味,我咬着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浅笑着转回头时,面色已是如常,“往好里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该对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坏里想,无论如何你毕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没有一丝帮匈奴的意思?”
我叹道:“的确如此。毕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么,或者去病一时糊涂听信了我什么,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点拨一下,皇上把孩子带进宫抚养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爷默默想了一会,“不要着急,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抢走你的孩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总会有对策,现在先好好休息。”
我还想说话,九爷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该让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纱被,又拿了绢扇帮我轻打着扇子。我一直睁着眼睛,瞪着帐顶。他没有问我,却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温和地说:“不会再做噩梦了,我在这里帮你把噩梦都挡开,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他虽是一句玩笑话,语气却和缓坚定,让人没有半丝怀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蓦地狂跳起来,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闭上了眼睛。
随着扇子的起落,习习凉风轻送而来。我想着刚才光顾着担心孩子,言语间竟然丝毫没有顾虑他的感受,心中一阵酸一阵涩一阵痛,千百个“对不起”堵在心头。
“玉儿,不要多想,没有对不起,还有机会照顾你,能分担你的忧虑,我心甘情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我身子一动不动,装睡是唯一的选择。
第十八章 险计
元狩四年的漠北战役,大将军卫青领兵五万从定襄出兵,霍去病领兵五万从代郡出兵,随军战马十四万匹,步兵辎重队几十万人。
霍去病不理会个人恩怨,任用李敢做大校,担当副将,又毫不避讳地大胆重用匈奴降将复陆支、伊即等人,旗下会聚了一批能征善战、勇敢无畏的从将。这只虎狼之师在大沙漠地带纵横驰骋,行军两千多里,与匈奴三大军力之一的左贤王相遇。
虽然是在匈奴的腹地打匈奴,但霍去病对匈奴的地形气候十分熟悉,冒险抛开辎重队,深入敌人后方,采用取食于敌就地补给的策略,他率领的马上军队比匈奴的骑兵更灵活、更迅捷、更勇猛,将左贤王部打得大败。捕获单于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斩杀匈奴左大将,夺取了左贤王部的军旗和战鼓,匈奴军心大乱。随后又快速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共斩杀匈奴七万余人,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卫青率部北进一千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