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的病,柴俊听怡心说过无数次,对于这个结果,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倒是大少的超然,有些出人意表。
“三十一年来,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一切,乃至,爱情。所以,我一点也不畏惧死亡。我只是担心她,担心那个傻女孩。”
这番话将柴俊惊呆在了那里。没有伪装,也没了硝烟,大少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放下了所有的防御、甚至尊严,开诚布公地向他娓娓流露出“托孀”的意味。这是……哪出?
看出了他的震憾,大少肃了表情:“她对我说,生死相随。”
柴俊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失声道:“怎么还会有她这样的傻子?”
是呵,这熙来攘往的红尘俗世,已经进步得可以用计算机程序来寻找另一半了,怎么还有会这样的铮言?
“我只求是个谎言,是个最甜蜜的谎言,就够了!”大少轻叹口气,捂住胸口,那里暖暖地畅漾着一种叫满足的滋味。“她应该有她该有的幸福,只可惜,我给不了她。所以,今天请你来,想拜托你,给她更纯净的爱,让她能持久地、永远幸福下去。
这些话,若我好着,绝不会说出口,即便是如此病入膏肓,也是犹豫到这关口才说,因为,的确是割舍不下。我曾经试着想放手,哄自己说能亲眼看到她快乐也是种圆满,可是,我自私,我做不到。她那样一个善良的女孩,也不会舍下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就这样拖到现在。后天,后天我就走了,再不为她作安排,她可能真会做傻事。那样,哪怕是到下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柴俊万万没料到大少叫他来是谈这事,有些无措地抄起双手,硌到胸前一物,伸手摸去,是为竞标会带去的一包香烟。从不抽烟的他突然就这样想来一根,撕开包装,取烟,找火,摸索半天,想起这是在医院,只得颓然垂下手,却还是将烟夹在两指之间,仿似要夹留住一份真实般。
“你爱她,你和我一样爱她,你甚至比我更能令她幸福。所以,特别是我刚‘走’的这段时间,求你,一定要照看好她,要帮着她走出这段阴霾,千万千万,别让她做傻事。求你!”大少的话越说越低,到最后,几近成唇语,可是,柴俊懂。
大少求他好好照顾她!柴俊夹着那支烟不停在指间把玩,似乎想藉此止住脑子里淡淡的眩晕。那个骗大少说刺猬肉是牛肉的女孩,那个在大街上无助地抽着香烟的女孩,真的会,滴落在自己手心?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巧笑嫣然的模样,神思专注,眸光流盼。噢!不,不属于他,统统不属于他!他没有丝毫把握完成陈大少的嘱托。
“你一定做得到,”大少看出了他的心思,苦苦一笑,艰难地说,“因为,她深爱着的那个人,是你。”
那支烟无声地自柴俊手中滑落,他却无丝毫察觉。
“比起你来,我不过是胜在了运气。当初,在她最苦最难的时候,我收留了她,这些年来的升迁,她也以为是我刻意的扶持。就为了这,她放弃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死心塌地地留在我身边。可是,她不说,不等于我不知道,柴俊,陈瑁辉很自私,有些话,若不是到今天,打死我也不会说:她早已经不爱我了。只不过,如你所说,我用我的病,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她爱你!”大少垂下头,“你有的,我永远也无法给她,譬如健康、洒脱、乐观。她见到你时,快活得整个人都快飞了起来,哪怕只是你的一个电话,也可以让她握着手机独自笑上好一阵子。可她宁愿自己苦得死去活来也不愿伤害我,所以,她留在我身边,咬碎了牙对我说爱我,说生生世世跟着我,甚至,怕我消极应对手术,还骗我说有了身孕……”
想起当时她说的话,大少在心里骂开,骗子,叶萱!你这个骗子!他骂得脸上又有泪又有笑,骂得嘴里又苦又甜。
“你爱她,也是爱得死心塌地,即便她真的有了我的骨血,你也不会介意的,对吗?”这是句问话,大少却问得异常笃定。
阳光早已经挪移到了病房的另一头,窗外阴暗的树影瑟索在寒风里,别说出去,就是望上一眼也觉得冷,屋里,却在暖气低沉的轰鸣声中热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忽冷忽热,忽暖忽寒,一如,柴俊此刻的感受。他压根就没去留意叶萱有没有怀孕、怀着谁的骨肉。他仍旧在惊乍着大少之前的坦白:叶萱爱的是他!
“真的吗?”柴俊已在腾云驾雾,魂魄游离了。蓦然,他想起来:“那她怎么还要为我和艾青牵线搭桥?”
那个晚上,天美丽之巅,叶萱为着大少的昏厥而失约,艾青独自一人鼓起勇气向他表白。柴俊仰望着漆黑夜空,是如此遗憾而又绝望对面那人不是她。终于,三个字,三个数量相同、意义却截然不同的字,带着蚀骨的痛楚自他嘴里决绝地说了出来:“对不起!”
等他低下头,对面座椅已空。他扬起酒杯,想象是她美丽而又青春地坐在那,眼神迷离依旧,只在见着他时闪亮出光彩。
“我爱你!”三个字。说完,那当时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把酒杯抛向夜空,随着那声脆响,碎落了一地人影。
“因为,她是叶萱,为了自己所爱之人的圆满,甘愿自己无数次痛苦轮回的叶萱。”大少挂着笑,沉声清清楚楚地说。
柴俊喃喃学语:“为着自己所爱之人……”
“你居然趁我不在接客!”门口响起声惊呼。两人闻声望去,叶萱站在那,一脸愠色。
有所准备的大少往被窝里缩了缩:“柴少听说我住院,过来看望,也是刚刚才来。不信你问依依。”
叶萱怀疑地望向柴俊,后者正直直地看着她。那双开始慢慢燃起火焰的眼眸中,映出满眼血丝的她,比起刚认识那会,叶萱整个人瘦了许多,却那样精精神神地站着。因为生气的缘故,嘴角有些上翘,她脱下手套,挽起柴俊往门口拉:“行,看过了啦,心意也领了,柴少,您慢着走,改天我们再去您那儿串门喛。”
“你倒真不拿人家当外人耶。”身后大少的一句话令得柴少怦然心动。叶萱歪歪头,这话?貌似,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来。懒管!
她将柴俊拉出病房,反手带上门:“柴少,不好意思,他明天有台大手术,我不敢……”
“我理解。”柴俊温和地止住了她下面的话,“叶萱……”
叶萱透过门缝张望着病房里面,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柴俊往下说,良久没听见声音,她愕然回转头。
“是不是,很辛苦?”
她一怔,接着,泪水打个圈,奔涌了出来!她从未对他玩过“真心话”游戏,可是,他懂她!什么话也不需要多说,什么苦也不需要述,他同陈瑁辉一样懂她的哀与愁。人生短短数十载,自己何其有幸,有个爱人,有个知己!
模糊中,有软软的、似布般柔的东西伸到她脸颊上,叶萱定睛一看:柴俊正扯着自己的西服袖口为她擦拭眼泪。
“从新加坡回来时在机场免税店买的,”柴俊无所谓地继续扯着那件上万的西服在她脸上轻拭,“小姐把它夸得天上有世间无的,什么天蚕丝、羊羔绒面料,恨不能说成穿上它就刀枪不入。我再去新加坡时一定要退掉它,白花我那么多钱,你看啊,连基本的吸水性都没有。”
叶萱“扑哧”一声笑落了眼泪。美丽的容颜在泪水的映衬下尤如一朵娇艳的雨后玫瑰,看得柴俊竟有些呆愣住了。
她幽幽地叹出口气,掏出纸帕,缓缓为他擦干衣袖上的泪痕,低着声气儿喊了声:“柴俊!”
他没有答话,兀自醉在那声浅唤里。
“我……我怕!”
“不怕,明天我陪着你。”
叶萱蓦然抬头,他竟是懂的,懂她这句莫明其妙的话,懂她从未曾对人语的压力与负累。柴俊,柴俊!就这样懂着她、关心着她,强压下自己的心事哄她、逗乐她,却从未向她索求过哪怕一句真心话。
如果,一生,注定要负一个人,叶萱痛得心尖尖顶都在发颤:对不起,柴俊!
手术定在早上八点钟。
当曙光透过窗帘带进一抹微弱的晕白时,大少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萱!”
他的手在两片掌心里忽攸一紧,接着,与一声应答同至的,是她带着笑的娇颜。
“我真是自私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就是喜欢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你,一唤你就能听见回应。”
叶萱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他的额际:“我知道。”
我懂你,一如,你懂我。
大少没再说话,换了种仿似永远也看不够的目光默然看着她。叶萱望望墙上的挂钟:七点二十五!还有三十五分钟,他就要进手术室了。时间宝贵来令她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秒钟做其他,转念却又明白越缠绵,影响着他越是沉重、牵挂。
“我去擦把脸,换套衣服,呆会你就要动手术了,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她的笑容妩媚如昔。
说罢,起身。手却是被他抓着,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从一生一世跨入生生世世,无论再多的轮回,誓言,就这样揉了进去。
他放开了手,忽又抓紧,过了几秒,还是松开来。
没隔多久,高奔带着两位护士进来为大少做术前准备,他递给叶萱一张纸:“按例……”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签。”叶萱打断他,笑盈盈接过纸笔,看都不看便刷刷地签了字。
“你是不是……?”
“我是他老婆,你说我是不是他直系亲属?”说完,叶萱转望向大少,见他目光有所期盼般不停瞟着门口,便柔着声气儿解释:“时间太早了,我让爸妈不用那么赶,晚点再过来接你出手术室。”
大少随口应着,仍是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到点,一行人推着大少往手术室步去。
楼道拐角处,柴俊直直站那,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见着他,大少如释重负,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叶萱迎了上来:“你叫我吗?”
这个早上,打从他一睁开眼所见到的、叶萱由始至终一直都保持着的,便是她的笑容。大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必须承认:这令他感觉很踏实、很安心、很暖和。
没等他说话,叶萱俯身在他额际印上一个吻:“爱你!等你!”
爱你,等你。天堂人间,如影相随。
眼前不停移动的天花板终于静止了下来,大少伸出一只手,旋即,一只小手冰凉冰凉地落入他的掌心,叶萱的笑脸暖暖融融地映入他眸中。他转头,柴俊英俊温和地迎过来,两个男人相互自对方脸上读着托付与承诺。
大少闭了闭眼,复笑着睁开:“萱……”
一个吻就这样印在他唇上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的牙齿咬着他的舌,隐隐有些发疼,却止不住他努力将舌往她心窝窝里伸。周围的人,包括柴俊,静默无语地看着他俩将所有的缠绵,悱恻入空气,细细密密地惝悢开。
同路(完结)
退是万丈深渊,进呢?叶萱目送着大少被推入手术室,随着那扇门的合拢,她慢慢颤栗开来。
有只手臂环住她的肩,整个人坠入了一个充满力量的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温暖而又强大,令得她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