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很好。〃蒋介石点点头,仿佛回到现实中。他转向夫人问,〃……子文有消息吗?他们到欧洲游说进展如何?〃
“……伦敦民众反响很强烈,但是张伯伦首相很滑头,不肯做出实质性承诺。”夫人回答,〃首相还打个比喻说:日本灭亡不了中国,就好像蛇吞不下大象。〃
〃其他国家呢?〃
〃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都不大积极,法国总理甚至不肯接见中国代表团。只有德国人似乎对调解中日战事很热心……子文上午来越洋电话说,他们下周启程去华盛顿寻求支持。〃
蒋介石轻轻叹息一声。
〃大令,你不必担心。〃夫人劝慰先生,〃你应该相信美国人,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具有民主精神的国家,他们决不会听任中国遭受侵略而不管的。〃
蒋介石没有说话。作为一个从未走进过西方世界的中国政治家,他对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人的一知半解和好感大都来自他身边这位在美国长大的尊贵夫人和她的家族,他们的美国化情绪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使他内心对那些陌生的西方列强始终抱着将信将疑的期待。〃……听说德国大使愿意出面调停?〃夫人轻声问道。 〃哦是的。〃 〃……你认为德国人会成功吗?”
蒋介石苦笑一下,将身体微微靠在后座上回答:〃日耳曼人总是很自信的,可是我怀疑日本人会听他们的话吗?”
〃俄国人为什么对支持我国抗战格外热心呢?”夫人疑惑地问。〃中日之战,谁能捞到好处呢?最大的得益者首先是俄国人。〃蒋介石的情绪立刻变得激烈起来,〃……娘希匹!日本人进攻中国,俄国人就不用担心它在远东地区受到的威胁,同时还能让我们拖住日本人,消耗日本人的力量。所以俄国人积极表态向我国提供军火。这就好比饮鸩止渴,你明明知道别人给的援助不怀好意,但是你还是不得不全盘接受,把这场该死的战争打下去。〃 沉默片刻,车厢里只有汽车马达均匀地转动声。
〃这次日本派来的总司令,叫什么……石根大将来着,听说是孙先生的同学和朋友?〃夫人想起另外一个话题。
〃松井石根。〃先生纠正道,〃他不仅是孙先生的朋友,跟本人也很熟悉,是我在日本军校高几届的校友。〃
〃校友之间兵戎相见了?〃夫人轻轻调侃地笑起来。
〃这不奇怪,各事其主嘛!〃蒋介石摇摇头,感慨地回答:〃……君为天皇,吾为中国,都可谓忠诚勇烈,国家至上嘛!〃
说话之间,车队驶出中华门高大的门洞,一排头戴钢盔担任警戒的宪兵立正敬礼,行人则远远驻足注目。
“我的顾问端纳先生从华北来电话说,国军士气高昂,民众抗日热情澎湃。他用了一个英语单词''''Gushout'''',就是到处喷涌的意思。〃女人容易激动,夫人一想到红旗招展万众怒吼的场面脸上就容光焕发,〃……听说上海各界都组织起来支援前线,民众抗日运动风起云涌,对国际舆论影响很大。端纳先生建议,等他回到南京,由他陪我到上海前线进行一次公开慰问伤病员的活动,大令你看好吗?”蒋介石转过脸凝视夫人,他的内心轻轻一跳,夫人的话使他突然受到某种启示。
……孙中山说过,民众是胜利之本,只要把民众的抗战热情调动起来,几十个师几百个师的兵员何愁不能解决?上海战事才刚刚开头,尽管往后战场形势严峻,但是如果你不看到蕴藏在民众中的巨大潜力,看不到中国幅员广大的优势,你将自行陷入绝境。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他们死人愈多仇恨愈烈,也愈加奋勇战斗,这就是中华民族决不屈服的天性。作为党国领袖,他的责任是领导打赢这场战争,历史只记录你的成败而不管死了多少人。政治家都是冷血动物,唯其残酷才能以理智而不是情感,以利益而不是道德取胜。那一瞬间蒋介石觉得心中非常敞亮,就像一名优秀棋手突然被对手的步步紧逼激发出成倍的灵感,他发现自己又开始绝处逢生,变得生机勃勃思维活跃。上海战区必须投入重兵增援,把日本人的主力吸引到南方战场来。淞沪抗战必须坚决打下去。他,至高无上的蒋委员长将以坚强的决不屈服的战斗姿态确立在全国抗战的领袖地位,让国际社会看一看,他是决不会向日本人的军事压力屈服的,以争取美、英诸国的出面干预……〃哦大令,你真不愧是全国军民爱戴的国家夫人。〃先生拉着夫人的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如果你亲自到前线去,你将把圣母的光辉带给战斗中的国民心中……我将随时为你祝福。〃
〃谢谢你,大令。〃 车队沿着林木葱茏的山间道路蜿蜒行进,约摸一个时辰,前方山腰隐约现出一片巨大建筑群的琉璃瓦拱顶。
中山陵到了。
中山陵位于南京东郊紫金山(钟山)南麓,坐北朝南,气象恢宏,与著名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陵寝“明孝陵〃隔坡相望。中山陵始建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八年春落成,同年六月孙中山遗体由北京碧云寺移此安葬。陵墓里木铎式,傍出而筑,由南往北逐级升高,依次为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平台,最后是祭堂和墓室。陵园总面积达四万五千多亩,其中林木面积三万二千亩,并建有音乐台、光华亭、水榭等辅助建筑群。站在陵墓高处远眺,前有滔滔大江环绕,后有巍峨钟山耸立,左有灵谷寺钟声相守,右有明太祖孝陵为伴,真是占尽人间风光,一派帝王气象。陵者,皇帝之墓宫也。据说民国二年孙中山诸人到南京钟山打猎,登高一望,不禁大为陶醉,向陪同左右的南京市长问道:待孙某人百年之后,肯否借贵山一方宝地安身?由于此言确有记载;加上孙中山生前多次对人提及死后愿葬在钟山,因此孙中山逝世后,是否实现总统的遗愿就成为衡量国民党继承人是否继续高举三民主义旗帜的重要标准;国民党政府出动许多军政大员和风水先生来到钟山考察,经过种种社会、地理、人文和阴阳八卦的论证,终于选定墓址,并以招标方式募集资金图纸,前后历经九年修建,耗资二百四十万银元(当时正在北伐),动员民工数十万人,一座气象万千的现代皇陵就拔地而起,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著名旅游景点。在我们中华民族古老漫长的进化史上,我们已经拥有太多的关于坟墓和死人的文化,比如北京的十三陵,河北的清东陵,清西陵,西安的始皇陵、兵马桶,长沙的马王堆,等等。在几乎所有东方古国中,墓葬文化都无一例外地成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埃及的金字塔,日本的神社,印度的舍利佛塔,中国的皇陵和地下宫殿。但是只有我们中国人把这种豪华神圣的墓葬文化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因为本世纪我们至少又收获两座闻名世界气度不凡的大型坟墓:一座是二十年代修建在南京紫金山的中山陵,另一座就是七十年代后期倔起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雄伟的纪念堂。民国二十六年盛夏八月的这一天,中国现代史上的独裁者蒋介石偕同他的夫人宋美龄顶着烈日缓步登上中山陵的石阶。陵园寂无人声,通向孙大总统墓室的宫高石阶在耀眼的烈日下仿佛一条通向天国的道路。钟山如贷,大地无言,灵谷寺响起超度的钟声,一切尘世的喧嚣:战争、仇恨、权力、金钱以及互相厮杀你死我活在这里统统归于寂灭。时间仿佛一条永恒的河流凝固不动,而国父白灵魂就在那座高高隆起的山体之上向着尘世微笑。同永恒相比,一切个人的东西,包括权力、地位、财产乃至生命难道不都是过眼烟云吗?〃……先生拖着长长的身影与夫人一同朝着历史深处走去。
在空旷而辽阔的天庭之下,在高山大塑和亿万年形成的大自然面前,这对中国民国史上最有权力的夫妇失去平时万众簇拥神采奕奕的高大形象,人仿佛萎缩了许多。侍从副官和卫兵都留在山下的陵门外面,借大一座空荡荡的陵园内,只有这对手挽着手相依为命的渺小男人和女人在天地间缓缓向前移动。〃……大令,你相信国父不死吗?〃女人问。
〃是的,我相信他没有死。每当我们需要他的时候,我的心息能像往常一样听到他的声音。〃男人回答。
他们孤独地走着,缓慢而坚定地一直走向他们心目中那个永远不死的伟人、导师,恩人,领袖和姐夫的灵魂栖息地,走向和接近永恒的边缘。夫人从紧挨在她身边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的沉重呼吸中感到一种不能自拔的压抑和担忧,因为只有她心里明白,自从婚姻或者说政治利益把他们结为一个整体之后,每逢先生的前途事业遇有重大挫折或者面临危机,他都必定带她一同走进这块国父圣地来谒陵。蒋、宋一九二七年结婚,当时舆论界普遍认为这是一对由利益结合的政治联姻,而政治联姻就等于互相利用而不是人人羡慕的爱情至上。但是十年过去了,这对通过婚姻结合在一起的政治夫妻却始终没有发生人们预料的种种危机。相反,强大的互补优势使他们的家庭和事业都渡过重重难关达到今天的鼎盛地位。其实纵观近现代中国伟人的家庭婚姻有几个不带上政治的因素?〃夫贵妻荣〃或者夫贵妻也贵是个普遍真理。受人尊敬的孙夫人宋庆龄名扬四海仅仅因为她是个爱国女士?江青一步登天是因为她有什么杰出的政治才能吗?还有那个叫叶群的女人在中国政治舞台出现呼风唤雨难道同她的婚姻没有关系吗?空中传来飞机尖锐的马达声,三架涂有太阳机徽的日本战斗机从陵园上空一掠而过,不多时一队日本轰炸机从正东方向编队飞来,南京城里传来隐隐的防空警报声。侍从副官欲赶来保护领袖安全,被夫人制止。蒋介石根本不打算躲避日本飞机,他们继续一往无前地走着,只有当这个深不可测并以冷酷和手腕毒辣著称的中国男人偶尔抬起头来,夫人才看见先生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轻蔑的目光。不幸的是,先生被石阶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大令,要紧吗?”夫人惊呼。 〃……没什么,扶我站起来。〃
先生紧紧挽着夫人胳膊站起来,仿佛根本没有跌倒一样继续往前走。……“西安事变〃之后,委员长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历史把他挤进他并不愿意走进的夹缝里。由于日本人的野心,委员长实在出于不得已才暂时容忍了共产党的存在,转而抗击那些跨海而来的凶恶的人侵者。中国的天下,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自上个世纪以来,一百年间何曾太平过?国父推翻清朝帝制,建立共和政府,国父因此永垂不朽……伟人都是孤独的,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人。委员长没有朋友,他有许多忠实的下级和崇拜者,包括他身边的夫人,但是他们都不能完全了解他。在这个战火纷飞世事如烟的大千世界上,能称得上理解他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睡在眼前这座巨大陵墓里被尊为国父的那个伟人。
孙中山其实是幸运的,他如果活着,他能把中国的事情搞好吗?他能避免不做一个独裁者吗?他能同共产党继续合作而不分裂吗?他有魄力对付日本人的战争威胁吗?……所以孙中山慧眼识英雄,生前就把中华民国的大业托付给未来的妹夫蒋委员长。〃……英士即死,吾师期我以英士。执信继死,吾师并付以执信之重责,而责我一人。〃(见《蒋介石传》,团结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