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令,川康绥靖主任交筠友公(钟体乾)代行,省政府主席交鸣阶公(邓汉祥)代行,保安司令交方舟公(王陵基)代行,参谋长真吾公(傅常)诸人随长官部东行……〃云云。
九月一日,川军十四个师又两个独立旅共计十五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川陕公路北上出川参加晋北和徐州会战,一路顺长江东下,经武汉投入淞沪战场。刘湘自任总司令,率随员抵达南京,受到蒋介石委员长热烈欢迎。不料未能尽忠报国便旧病复发住院治疗,次年一月病逝于武汉万国医院。刘湘遗体运回成都时,川人万人空巷以迎灵柩,哭声恸地。陵墓建于南郊武侯祠旁,国礼葬之。〃文化大革命〃遭掘坟鞭尸,在劫难逃。
中央集团军某江防守备师步兵一连上尉司务长兼代理连长龚敬堂被批准带领五名士兵到上海市区采买军需品。
所谓军需品,无非补充些锅碗盆瓢毛巾牙刷之类用具,外带采买粮食肉类蔬菜,搞几条香烟几瓶绍兴黄酒回去犒劳连队的弟兄们。
淞沪开战前龚上尉的军衔仅仅是个上士,职务为炊事班长,兵龄五年,有过到江西安徽剿匪的战斗经历。当兵五年,升了一个饿不死的炊事班长,这样的仕途在农民出身的龚敬堂看来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没想到这次部队开上前线才短短两个多月,他就官运亨通连连提升,当上一个受人羡慕的挂三颗星的上尉军官。其实说穿了并不是龚上尉立下多少惊天动地的战功,也不是炊事班长在战争中表现出多少卓越的军事才能,而是由于他的运气实实在在比别人都好。
因为过去人们熟悉的步兵第一连已经不复存在,自淞沪开战以来,该连官兵几经恶战伤亡殆尽,经过多次补充,原来的老兵还剩下十多人,龚敬堂在敌人飞机轰炸和枪林弹雨中居然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因此该连从前线撤下来休整时,炊事班长被任命做了代理连长,虽然他的连队能够拿起武器战斗的士兵还不到一个满员排。战争带给人的唯一好处就是提升快同时淘汰也快,否则龚上尉一生最大的荣耀很可能就是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炊事班长。
挂着上尉肩章的代理连长意气风发地走出营房,走上绿荫如盖的宽敞的上海大街,身后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兵。尽管代理连长距离威风八面的将军还差得很远,可是眼前是战争年代,战争中的军人是最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走在马路中间并把地皮踩得咚咚直响的。一辆老式有轨电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来。
代理连长很神气很威严地叉开双腿拦在马路中央,要是换了平时,一个小小的连长决没有胆量在上海大街上随便拦车的,否则宪兵队随时可以逮捕他们。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战争期间,战争期间军人乘车一律免费,他挥挥手,电车果然停下来,让军人们上了车。司机是个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他用上海土话嘟哝了一句什么,仿佛埋怨天气不好什么的。车上乘客不多,大都是上下班的工人职员,男女都有。他们像所有有局限性的自私自利的上海小市民一样,用很谨慎很戒备很疑虑很不信任的表情对待军人们的到来,仿佛不是日本强盗而是这些浑身土气的乡下佬闯进城市来打搅了他们的平静生活。〃……请问长官,你们是从前线下来的吗?〃一个白发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要打听什么?”
〃欢迎欢迎,长官辛苦了。〃
〃那当然,老子们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个个都死了好几回的!”军人长久压抑在心头的抱怨和救国教民的豪气一齐发作起来。
〃请问……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打败日本人?〃 军官立刻噎住了。
这个简单问题简直就像一块滚烫的马铃薯卡在喉咙里,使他足足几分钟喘不过气来。虽然抗日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可是老百姓不指望军队指望谁呢?
〃妈拉个巴子!〃军官恼羞成怒,把德国造驳壳枪拍得嘭嘭响,〃老子们浑身都是窟窿,挂花带彩,天天出生入死,你们怎么不去跟日本人打一打?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上海王八蛋!赤佬!……你们谁有种就跟老子上前线去,省得躲在一边说风凉话!”一车的上海人自然都没有种。军官得理不让人,又喋喋不休地骂了半天。幸好当时抗战靠自觉,不大盛行抓壮丁,加上代理连长官衔太小,否则这一车人都难免被送上前线去体验爱国主义的滋味。
电车抛下他们哐当哐当开走了,他们来到租界附近的外滩繁华街道。
由于上海市区的虹口、闸北一带炮火连天,被战火驱赶的难民大批逃进租界所以南京路淮海路一带依然热闹非凡。外国租界的房顶上铺了几丈宽的外国国旗,沿线街道都拉上铁丝网,筑起沙袋工事,并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外国水兵站岗。连租界外面鳞次栉比的商家店铺都一如既往地开门做生意,黄包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招摇过市,浓装艳抹的卖笑女当街拉客,酒馆饭店依然生意兴隆,吆五喝六杯盏之声不绝于耳。
可见〃商女不知亡国恨〃并不只是古代的事。问题是如果一个政权本身很腐朽,很不景气,连政府都无法救因效民于水火,那么亡不亡国同下面生计维艰的弱女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中国军人看得目瞪口呆,仅仅隔了一条黄埔江,那边是地狱,这边却是极乐世界。代理连长看得咬牙切齿,恨恨地一拍大腿道:〃妈拉个巴子!……老子们也进去享享福!〃
不料外国水兵拦住他们,指着一块牌子连声说:“NO!NO!〃原来那块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华军禁止入内!
再看租界里那些高头大马的黄头发外国水兵,个个营养充足居高临下,武器清一色是冲锋枪卡宾枪和自动步枪,楼房顶上架着高射炮,楼房下面停着坦克装甲车。穿草鞋的中国军人立刻泄了气,自己灰溜溜地走开去。代理连长心中突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愤,一路上骂人,骂爹骂娘骂小兵,直到把中国人的男女祖宗统统骂了一遍。
后来他们走过著名的〃大世界〃娱乐场,这一带因为沾了租界的光所以也很繁华,电影院正在上映卓别林的新片,妓院开门纳客,店铺老板们脸上挂着职业的谦恭笑容,把生意照样做得火红。而那座类似罗马斗兽场的椭圆形建筑物〃大世界戏院〃,则好像一座漂浮在霓虹灯广告海洋上的五光十色的欢乐岛屿,洞开的大门深处,一阵阵高亢的越剧唱腔伴随观众的喝彩声和喧天的锣鼓不绝于耳。军人们脸白了,仿佛个个都被子弹击中停步不前。
咫尺之隔,那边是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这边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两相对照,谁该去打仗而谁又该理所当然地享受幸福生活呢?
嘴角抽搐的代理连长就带着他的一小队人大步闯进了妓院。
〃……长官息怒,请勿要发火。〃精明的老板当然不敢得罪带枪的军人,他连连点头哈腰,亲自递上〃哈德门〃牌香烟:〃……阿拉不开门做生意,怎么以实际行动纳爱国税支援前线呢?长官在前线打胜仗,我们在后方繁荣市场,就是全民抗战嘛!〃接下来老总们的怒火终于被来自妓女同胞的爱国主义的实际行动所扑灭。老板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抗日斗志,宣布军官只收取百分之五十茶钱,士兵可免费接受慰劳一次。
这天晚上,步兵一连驻地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领到军需品的官兵个个喜气洋洋,炊事班倾其所有做了许多酒菜犒劳弟兄们,人人都吃了许多肉喝了许多酒,然后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昏话。
连长喝醉酒就歪歪倒倒地放开喉咙吼,吼得地动山摇。吼累就趴下关,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梦话:
〃……不要、死……活、着好……〃
夜雨潇潇,袭人的江风把细雨打在人脸上好像许多冰凉的小虫子在慢慢蠕动。郊区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隆隆的炮声好像闷雷一样不时从漆黑的夜空中滚边。
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大队长廖曙东上校背过身去,用湿淋淋的风衣挡住风,双手围住火柴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使劲吸了一口。他实在太困了,眼皮沉重得好像灌了铅,里弄对面几十米处的那座被监视的房子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变得若隐若现恍恍惚惚,有一刻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这场秘密行动是不是在做梦。他们在暗中埋伏监视已经整整三天了。
早在三十年代初,中日情报机关的间谍成就已经在中国各大城市里不动声色地进行。日本特高课(特工部)好像一只阴险的毒蜘蛛,悄悄在中国大地上织起一张张无形的大网,从北到南渗透到中国政府机关和军队里,大肆网罗那些对政府不满的军官、失业工人和知识分子,安排他们潜伏下来进行间谍活动。淞沪抗战一爆发,上海的日本特工就异常地活跃起来。他们到处刺探军事情报,进行上层策反,破坏通讯线路,引导敌机轰炸,搞爆破暗杀,等等,弄得蒋委员长在南京多次大发雷霆,命令戴笠限期找出线索和肃清敌特。受到斥责的戴笠不敢怠慢,立即赶往上海坐镇反间谍行动。由于杜月笙的青洪帮积极介入,一支以黄埔军校同学为骨干,青洪帮为外围,吸收大量男女爱国学生参加的中国特工武装〃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就秘而下宣地诞生了。别动队肩负的使命一是反间谍,二是深入敌后完成各种特殊任务。黄埔六期毕业的廖曙东从正规部队抽调到这条特殊战线担任上校大队长。这时淞沪战场的形势已经变的错综复杂。故我阵地犬牙交错,战争局势瞬息万变。加上各国租界林立,敌人特工往往只要躲进租界,或者逃到苏州河北岸。你就只好干瞪眼,辛辛苦苦追踪的线索就此中断。
经过几次大规摸行动,敌特的猖狂活动有所收敛,许多白天的公开破坏改为夜间进行。别动队在一次夜间行动中偶然缴获一份有价值的情报,发现这幢紧邻法租界的外貌平常的灰色楼房原来就是日特的首脑机关,并得知近期特高课头目将进人灰楼召开一次重要会议。机会千载难逢,戴笠亲自出马布置和指挥这次重大行动,廖大队长带领一队精悍的别动队员潜入灰楼对面一家废弃的作坊,四面埋伏昼夜监视灰楼的动静。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廖大队长除同戴老板保持联系外,其余人一律封锁消息,进入伏击现场的别动队员全部经过严格挑选,保证万无一失。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在黑暗中悄悄张开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们瞪大眼晴,只等鱼儿钻进网里。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三天三夜过去了,信号竟然一直没有出现。队员们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而警惕松懈,廖大队长眼晴也充满血丝,情绪烦躁不安。他盯着黑沉沉的雨夜,觉得自已的脑袋好像一只拧得过紧的发条,无数不祥的惟测和问号折磨着他,使他绷紧的神经不堪重负脑袋一阵阵发痛,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戴老板那双无所不在的眼晴。
〃……计划很好,我已呈报校长批准执行。〃戴老板说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那双微微眯缝着的眼晴里射出一种类似钢铁一样冷冰冰和寒气逼人的东西,〃每个信心不足的人都会背心里嗖嗖地冒冷汗。
〃……你代我向参加行动的全体同志传达校长手谕,第一句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第二句是‘肃清日奸,纯洁抗战’……这次行动哪一级出了纰漏。我拿哪一级队长的人头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