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2〕,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窠”
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
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封建余孽”〔3〕或“买办”
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4〕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
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申报。自由谈》。
〔2〕 巴比塞的《外国话和本国话》,曾由沈端先译为中文,载于一九三四年十月《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五期。
〔3〕 “封建余孽” 在一九二八年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载有杜荃(郭沫若)《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说鲁迅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4〕 高超的文学家 指梁实秋等人。如梁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载一九二九年九月《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一文中鼓吹超阶级的文学,说“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但又宣传文学只能为少数人所享有,说“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大多数永远是蠢的永远是与文学无缘的。”
趋时和复古〔1〕
康伯度
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2〕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这情形,会延得多么长久呢,现在也无从推测。但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3〕的人们了。
这一打是有力的,因为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党,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胜于搬出生锈的古董来。然而笑话也就埋伏在这里面。为什么呢?就为了半农先生先就是一位以“趋时”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4〕,是在他跳出鸳蝴派〔5〕,骂倒王敬轩〔6〕,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然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号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
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7〕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学生也不希罕,严复〔8〕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趋时;清末,治朴学〔9〕的不止太炎〔10〕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11〕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为活的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12〕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13〕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14〕,其实是战斗过来的,只要敬爱他的人,多发挥这一点,不要七手八脚,专门把他拖进自己所喜欢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 朱湘(1904—1933) 安徽太湖人,诗人。曾任安徽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因生活窘困投江自尽。著有诗集《草莽集》、《石门集》等。庐隐(1898—1934),本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女作家。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死于难产。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等。
〔3〕 “趋时” 这是林语堂讥笑进步人士的话,见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八期《时代与人》一文:“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
〔4〕刘半农从一九三三年九月《论语》第二十五期开始连续发表打油诗《桐花芝豆
堂诗集》,在《自序》中称自己“喜为打油之诗”。
〔5〕 鸳蝴派 即鸳鸯蝴蝶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9〕。刘半农早期曾以“半侬”笔名为这一派刊物写稿。
〔6〕 骂倒王敬轩 一九一八年初,《新青年》为了推动文学革命运动,开展对复古派的斗争,曾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当时社会上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论调集中起来,摹仿封建复古派的口吻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又由刘半农写了一封回信痛加批驳。两信同时发表在当年三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
〔7〕 康有为(1858—1927) 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五年,他联合在北京应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向光绪皇帝上“万言书”,要求“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史称“公车上书”(汉代用公家的车子递送应征进京的士人,后来就用“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
一八九八年(戊戌)六月,他和谭嗣同、梁启超等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法。同年九月,被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所镇压,维新运动遂告失败。以后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一七年又联络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
〔8〕 严复曾留学英国海军学校。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翻译过赫胥黎《天演论》、亚当斯密《原富》、穆勒《名学》和孟德斯鸠《法意》等,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辛亥革命后,他思想逐渐倒退。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
〔9〕 朴学 语出《汉书。儒林传》:“(倪)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后来称汉儒考据训诂之学为朴学,也称汉学。清代学者继承汉儒朴学,并有所发展。
〔10〕 太炎 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和学者。早期积极参加反对清王朝的斗争,是“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之一。辛亥革命以后,逐渐脱离现实斗争,思想趋向消沉。著有《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等。
〔11〕 孙诒让(1848—1908) 字仲容,浙江瑞安人,清末朴学家。著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诂》等。
〔12〕 孙传芳(1885—1935) 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他盘踞东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仪式,曾邀请章太炎主持,但章未去。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把箭投入壶中,负者饮酒。
〔13〕 “呜呼哀哉,尚飨” 这是旧时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用在这里表示完结的意思。
〔14〕 刘半农自认“没落”的话,见《半农杂文自序》(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五日《人间世》第五期):“要是有人根据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数点而斥我为‘落伍’,为‘没落’,我是乐于承受的。”
安贫乐道法〔1〕史贲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2〕,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们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趣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3〕,其中有一段——
“……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飧不继,捉襟肘见,而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