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中走的。这天清晨,天气特别晴朗。九点多钟,冠华突然异常清
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他睁开眼睛,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
话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阳光,微笑着轻轻对我说:“好!”我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
么才好。我真以为奇迹又出现了,慌慌张张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
也笑!这时,何英同志和朱端绶大姐进来看他。他都听清了他们对他的慰问,还带
着往常的笑容举起手打招呼,说:“谢谢你们!”这可真是难以想象啊!他们走后,
我说:“你累了吧!喝点白蛋白好吗?”他说:“好!”我去冲了一小壶白蛋白,
小心地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我的左臂上,我用右手喂他喝蛋白水。他非常安详、
平和,微带笑意一口口从我手中喝蛋白水。我问他觉得怎样,他说:“好!”但就
在他喝了六七口之后,他无声无息地和和平平地突然停止了,他闭上双眼像突然睡
着了,只是没有呼吸!我慌忙抽出左臂去打紧急铃。护士小段马上来了。我急得声
音发颤,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小段是冠华最信赖的护士,丰富的经验已告诉她冠
华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后来的事,我怎么也想不清了,再后来,是谁出来通知我,冠华走了,永远地
走了!他们扶我进病房,我似乎在腾云驾雾,木木地看着祥和的冠华,多想和他再
说几句话啊!
他们没有让我送冠华去太平间。我不记得谁把我送回家的。但进了家门,我就
意识到冠华再也回不来了。那真是悲痛欲绝,我连一眼都不能看我们的卧室,就躺
倒在东边空屋的床上,呆呆地抱着我的两瓶“速可眠”,脑子里空空地问自己:
“什么时候吃呢?”
现在回想当时,我还是一直很感谢老杜(杜修贤),因为他是第一个闻讯赶来
看我以及把我从死神那里往回拉的真正朋友。他看我神情痴呆,没有说多少劝慰的
话却声色俱厉地对我说:“你不要这样躺着,你要起来!你是不是想死?你不能死,
也不能这样不振!陈老总不幸过早死了,张茜一定是没有挺过那一关不到两年也去
世了。她如果不死,一定有许多话要替老总说。可惜她那么快死了!”我一惊,但
仍说:“老杜,我没有力气了,活不下去了!”他却说:“没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你要为老乔活下去!”我泪如雨下,但我却下床站起来了。
第五十六章
他活在人们心中
我想凡是绝望已极,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大概都是想到死的念头就即刻去拥
抱死神的。因为只要是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生的呼唤总会战胜死的诱惑。我在
冠华逝世后的一年中踉踉跄跄在一条冷峻的生活道路上跋涉,很少温暖,很少关怀,
几乎全凭着自己的理智和毅力挣扎着活下去。但我对生的希望逐渐地增加,我想到
了我未尽之责,冠华有多少话要我来讲,我曾经对他作过许诺;我想到女儿妞妞,
她仍是我生活的亲情所在。
在这极少数的朋友中,我首先想到了李颢。他们鼓励我在风景秀丽的东山之巅
为冠华找一块安息之地。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想把我的骨灰与冠华的合在一起,但我
说,我想把他的骨灰盒留在北京的卧室里陪伴我。李颢和慰情坚决反对,他们说我
应当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在东山安葬冠华,他会喜欢,因为那里山明水秀。我被他
们的真诚所感动,于是去吴县寻找墓地。我所找到的远远超过一块冠华的安息之地,
而是人们对冠华和我的理解和尊敬。
吴县当时的书记管正同志以及东山乡的杨其林等许多同志听说我要在东山为冠
华修墓都热情相助,使我不止一次感动得流泪。东山乡的同志陪我跑遍公墓上上下
下,最后选中一块山顶十六平米的墓地。我当时经济上也拮据。冠华病中,我靠早
起晚睡为百科全书翻译条款,得到一些稿费来为冠华购买营养品。那时,北京医院
北楼一层的护士们都会看到清晨和深夜,我借用护士会议室埋头翻译,中午冠华午
睡时,我把小藤桌搬到过道还在拚命工作。此时要修墓,我小心地问大约需要多少
费用。而东山乡的领导竟回答说:“乔部长的墓将来肯定会是使东山扬名的一个景
点。至于费用,你是自己出钱修,我们决定只收材料费和人工费。”我感动极了。
来到了蛇口
从苏州回到上海不久,又接到冠华另一位老友冯亦代的电报,要我速回北京商
量去深圳蛇口工作的事。无论是李颢,还是亦代、徐迟这些老友,在冠华辉煌年月,
从未来锦上添花,因此我那时竟与他们从不相识。但是当冠华处于逆境时,他们都
回到他生活中,在他去世之后又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关怀和鼓励,我对他们永志不忘。
三月底我回到北京,急忙找到亦代。他立即把我介绍给黄宗英同志。我和宗英
过去并不相识,但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谈了四五个小时,她的坚强深深感染了我。
是她,听了亦代的介绍建议我去蛇口工作一段时间医治心头的创伤。当时她正在蛇
口干一番事业,她和袁庚同志谈了,同样是素不相识的袁庚同志向我伸出了热情的
手,欢迎我去蛇口。他还专程派了一位年轻干部来北京陪伴我去那里。虽然,后来
由于意想不到的干预,第一次去蛇口我仅停留了一周就被叫回了北京,但那短短七
天中,从袁庚到宗英,到许许多多其他蛇口工业区的朋友都由衷地欢迎我参加特区
建设者的行列。我在南海之滨感受到了一种冲破长期压抑的解脱。那里的人们以新
的眼光去理解人的价值。我当时并不想扎根蛇口,我只是想在那里工作半年左右,
以使我恢复平静,找到重新生活的起点。
在蛇口时,我的情绪也仍然很不稳定,冠华的影子魂牵梦萦地无处不在。记得
有一天晚上,几位朋友邀我去“海上世界”玩玩。我在酒吧里呆了一会儿,总有一
种坐立不安的感觉,于是就到甲板上散步。我遥望黑沉沉的大海,一股深刻的忧伤
重又涌向心头。命运使我飘落到这南海之滨,前面的路就像这黑漆漆的大海一般看
不见亮光,望不见尽头。我记得我站在横杆边,任泪水往下流,直到朋友们出来找
我。那一夜我难以入睡,后来睡着时,冠华在梦中时隐时现。
第五十七章
我不能死
一周后我被莫名其妙地从蛇口叫回北京,我气愤至极,也绝望至极。在冠华逝
世半年中,我艰难地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朋友们要我坚强地活下去,却也有人
不仅为冠华的死高兴,也不喜欢我活得好些。他们酒足饭饱之后还在注视着我,不
是为了帮助,而是为了堵截我重新生活的道路。遗憾的是,在这些人中不乏昔日与
冠华称兄道弟的“战友”!我不由得想起曹植的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冠华青年时代参加革命,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中,
无私地贡献了毕生精力。他怎能料到在晚年时遇到如此坎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他死后连他的妻子也无法庇护。
那是我第二次被压得精疲力竭,第二次视死如归。我锁上卧室的门,抱着冠华
的骨灰盒,旁边放着我的那两瓶“速可眠”和一瓶冠华喜爱的茅台酒,听说酒可以
助长药力。我在这世界孤独跋涉已经太累,太累了,我该休息了……
这一次拯救我闯过死亡关的大概首先是我那不甘失败的性格。我把自己关在我
们过去的卧室(当时的冠华灵堂)中足足八个多小时。当我从绝望中冷静下来时,
我想到东山的墓还未修成,但我更想到有人一定会举杯庆幸我的死,因为从此之后,
人们将无法得知冠华和我的悲剧。历史将永远被扭曲,公正将永远被掩埋。我不能
死!
开始了新的搏斗
我终于打开了房门,又走进了生活,开始了新的搏斗。这一次,我得到了黄镇、
宋之光等这些冠华老友的同情和帮助。当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已是1984年的秋天,
冠华逝世的周年之际了。我的情绪经历了这一年的生生死死考验,终于逐渐稳定下
来。不论前面的路多么充满荆棘,我决心走下去,为了冠华,为了我自己,也为了
我们所爱的大好江山和人民!
记得1981年的时候,当时的年轻人有一个时髦的话题叫“信仰危机”。有一次,
一群年轻人来访,其中一位问冠华:“乔伯伯,你一生廉洁,忠心耿耿,却被整得
这么惨,你不对自己的信仰动摇吗?”冠华激动起来,认真地说:“我不是工农出
身,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不是因为自身受压迫,而是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
我十六岁离家,寻求真理,在清华园里,我就开始读马克思的书。后来在德国,我
研究康德、黑格尔,研究马克思的学说,最终决定信仰马克思主义。如果我现在对
自己的信仰动摇,岂不是我自己把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
冠华当时那种虔诚的信念给我的印象极深。他由此而相信一切的不公正都可以
在自我的调整中解决。1984年蛇口风波之后,我有了自己的想法。这年底,我拜访
亦代、安娜。他们是我在北京最可信赖的朋友。我告诉他们,在冠华逝世之时,我
曾经下过决心,也在他遗体告别时向他默许过:假若我决定活下去,容我两年时间
求得心灵的平衡,然后我将为求得公正而奋斗。一年后的此时,我却对亦代说,我
想改变这当初所许的愿。作为冠华生前老友,我想听听他的意见。我说我不想为求
得一纸公正去耗费我未来几年的精力,因为即使求得一纸又有何用?冠华1958年被
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者,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但是后来当他驰骋在国际风云的
舞台上,为中国的外交史增添精彩的一笔时,有谁还会记得这当年的“严重警告”?
而当1980年冠华忍受着一生最大的屈辱时,外交部却发来一纸“改正”通知,说1958
年的处分是错误的,予以撤销。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冠华如果还在世,也许争取这
一纸公正还有用,因为他渴求有机会施展他的才华。然而,他人已去,一切已成遗
恨,这一张纸已不再是他和我所需要的了。冠华一生,无愧无憾,我应当相信历史
和人民。我问亦代,我这样对不对,有没有辜负冠华对我的寄托?亦代和安娜对我
表示了极深的理解。
第五十八章
魂归大地
自此,我的心平静下来,专心为冠华修东山的墓。墓的每个细节都是我亲自设
计的。那平放在地,呈三十度角倾斜的墓碑象征着回归大地与人民,在大地母亲的
怀抱里仰望长空和锦绣河山。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是我1972年访问斯里兰卡时,参
谒前总理班达拉奈克墓时受到的启发。那个墓身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色大理石,
周围五根巍然屹立的柱子象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当时我很受震动,觉得有一种浩
然正气在空中回荡。我在冠华的墓上用黑色大理石的用意是体现他一生的坚定和刚
直。
墓身周围的鹅卵石是在见到他在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