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她听说儿子狂赌败家;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急急忙忙奔亨昌里;室空无人;遍问邻居;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娘子已经拂袖而去;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渐近竹器店;她放慢了脚步;思量如何面对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能包容世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擦过了她的身旁;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一把攥住东张西望的棉袄后襟;压低嗓音问:“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车转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厚道地说:“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伊着了凉;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不用追;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点亮着一片温馨;流淌着一脉真情;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羡鸳鸯不羡仙”;伴舞而起的是;谁家紧闭的木门里;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醒着!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1)
1942年的深秋,夕阳西斜时拖曳着长长的晕黄,缓缓偎入高楼的怀抱,溅出南京路一片霓虹灯,洇染出闪烁怪谲的血色艳丽。红尘滚滚中,走近了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顾盼自如者名管宝,是上海鸿翔公司的女红,后面跟着的是她家女佣银香及其九岁幼女姚月娥。
管宝止步于新新公司,指指条石墙上林林总总的广告,侧脸甩出一句话:“侬来看,这个是顾小姐。”
那是一张新新公司六楼新都剧场的演出海报,上书施家剧团隆重推出大型时装新戏《三朵花》,主演顾月珍、汪秀英、丁是娥。海报上还钩出三位妙龄女郎的半身倩影。
银香踮起脚尖,仔细辨认,分不清三位天仙有什么差别,脸上浮出了团团迷惘。管宝一本正经地教训:“顾小姐顶欢喜小囡,算命先生讲顾小姐赚足了铜钿会开幼稚园,她自己刚刚当娘,晓得当娘勿容易……”
不错,我是1942年9月9日夜落生于苏州河桥堍的矮棚棚。那时沦陷区百物飞涨,我父母未能在新生儿出世前凑足租房的定金。施家剧团班主施春轩派妻子施文韵登门探视,约请顾小姐10月10日登台新都剧场。因为新都剧场乃1942年新辟,施家剧团应邀首演,推出的新戏则是我母亲主演的《杜鹃泪》,曾赢取观众抛洒无数同情。秋凉大戏,非同小可,故而重金礼聘我母亲出演《三朵花》的主角、善良的大姐佩芬。丈夫和婆婆劝阻产妇不宜过早劳累,我母亲思忖良久,接受了合同。正是这笔预支的包银,丰厚了我父母的积蓄,才能使我家搬入老式石库门弄堂新闸路西斯文里638弄33号,租借下东厢房和后客堂,圆了我父母跳出矮棚棚的梦,圆了我奶奶合家团圆的梦。
《三朵花》根据外国名剧《三千金》改编,展示三姐妹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幕徐启,三姐妹酣梦初醒,惺眼微睁,相顾欠身微笑,宛如三朵名花,渐次抽蕾绽放,散发出嫩生生的芬芳。浓郁的青春气息,曲折的悲欢离合,使《三朵花》连演连满六十场,盛况为当时罕见。我母亲主演大姐佩芬,游刃有余地勾画出一个善良的东方女性,身陷贫苦而不失其真,饱受磨难而不失其洁,一折“求恕诉苦曲”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丁是娥阿姨扮演二姐佩芳,大胆泼辣地展现了一个女子的堕落,有少女的天真纯洁,有少奶奶的骄奢冷酷,有沿街行乞者的可怜可鄙,成为全剧一抹抢眼的嫣红。
管宝一行乘电梯,进后台,忽然闻听台下爆出喊声、嘘声、笑声、跺脚声、拍手声……后台众人早已习惯了《三朵花》结尾搅出的热浪,安之若素地抽烟、喝茶、织毛衣、嗑瓜子,围坐闲聊纸牌算命。
管宝熟门熟路,蹑手蹑脚,绕至舞台幕侧,眼睛里跌出了迷惘:作为沪剧迷,看戏无数,没见过这等场面,这等超出想象力的表演。银香母女不知身在何处,为母者缩在紫黢黢的幕布旁,硬压下冲出嗓门的惊呼。为女者看见了最熟悉的景象,忘了陌生和害怕,拍拍小手掌,跷跷小手指,天真无邪地喊:“大马路楼上也有垃圾瘪三。”
清脆的童声激醒了管宝,她低声怒喝:“喊啥喊!”银香急慌慌地把女儿拉入怀抱,不许再看。
小女孩从未看过戏,不知台上是演戏,在母亲怀里扭动着,挣扎着,想往台上冲,想贴近看看似乎这么熟悉又这么新鲜的垃圾瘪三。
舞台一侧有只垃圾筒,旁边蜷缩一个女乞丐,蓬头乱发,脸染污垢,身披一只破麻袋,腿上用稻草绳捆绑许多旧报纸,向过往行人哀哀求食。这就是丁是娥阿姨扮演的堕落后的二姐佩芳。行人中走来了佩芳的姐妹,她们认不出乞儿是佩芳,佩芳认识大姐和小妹,既无颜与她们相认,又无法推脱她们的施舍,扭捏出一连串可笑复可怜的姿态,造型之大胆,动作之夸张,掀起了观众席上一浪高于一浪的喝彩声。
观众席上,第六排正中,坐着一位西装鲜亮的潇洒男子。自从偶然步入新都剧场,他就经常出现在台下,购买固定的座位,甚至后半场姗姗来迟,特意来观赏垃圾瘪三,他的眼光和掌声流露出明显的赞扬和褒奖。
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敢于在舞台上把自己弄得邋遢肮脏,像个垃圾瘪三,需要足够的大胆。这里有不怕丢丑的大胆,甘冒失败风险的大胆。果然,丁阿姨初初出场,便激起了掌声、争论和惋惜。
赞之者曰:阿是娥能钻,会闯,是块好料。
疑之者曰:垃圾瘪三上台,以后倒马桶、养小囡是不是也上台?
惜之者曰:漂漂亮亮的姑娘,作啥弄成这副鬼相?
人言人云,我行我素。丁阿姨1942年正月初三满师,亮相鸣英剧团成绩平平,端午节加盟施家剧团,仍屈居二、三路花旦,不遂心不称意刺激着她的大胆。她生于陋巷,长于贫困,目睹太多的冻饿和潦倒。在敌伪统治的上海滩,冬无寒衣,吸毒烂脚,用破麻袋破报纸裹身御寒者大有人在,但是敢想敢闯,敢把丑陋形象化做自身,搬上舞台,演出个活生生的堕落者,在绮丽年华的艺伶中,实属稀有。丁阿姨的孤注一掷,独出奇兵,义无反顾,压倒了嘁嘁嚓嚓声,赢得了他人的刮目相看。
台上的大胆吸引了西装男子。西装男子的频频光顾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也增强了丁阿姨的自信。他们的目光偶尔相擦,擦出了火花,仿佛是两条航船挥舞起向对方致意的旗语。
大幕落,三女伶连袂退场。我母亲的高跟鞋不慎踩滑了灯光地线,纤弱的腰肢摇晃如弱柳迎风,丁阿姨眼疾手快,蹭地上前扶定,亲亲热热地肩并肩手牵手,同归小化妆间。
小女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看不明白垃圾瘪三怎么会和漂亮小姐拉手,随大人溜回后台,伺立小化妆间门外。她的母亲去为主家母寻觅凳子,主家母则忙着应答女艺伶们裁剪衣裳的询问。忽然铃声作响,小女孩眼珠急急转悠,看见有人懒洋洋地摘下墙壁上挂的听筒,听见有人拉长了声调喊:“丁小姐,电话。”
小化妆间的门砰地推开,恰恰碰痛了小女孩的鼻子尖尖。那个垃圾瘪三趿拉着鞋,趿拉着尚未扔尽的破报纸,晃晃荡荡地接过听筒,哼哼唧唧低声细语,只有最后一句话脆生生地放大了音量:“好的,好的,我等侬来吃夜宵,一定,一定。”
九岁的小女孩,拦住小化妆间的门,抚摸鼻尖,吭吭哧哧地想说什么。
事出意外,丁阿姨打量穿花布夹裤袄的小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侬要作啥?快点让开!”
小女孩固执地像垛墙,睁大眼睛,指指鼻尖,希望讨回公道。
一双可爱的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像饱满的黑色草莓,丁阿姨滋生出些许兴趣,逗乐地问:“侬的鼻子比人家尖,尖鼻子翘翘蛮好白相。”边说边弯曲起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女孩的鼻尖,嬉戏地摇晃几回。没想到,小女孩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碰伤的鼻尖经不起再捏再晃。
银香双手捧凳子跌跌撞撞扑来,高声大嚷:“小姐,小姐,小囡不懂事情……”
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2)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幼女,自己给人家帮佣。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幼女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在门口再立一歇。阿姐换好衣裳来喊侬。”言毕推门进了小化妆间。小女孩才敢扑向母亲怀抱,小手指指鼻尖,低声咕哝:“痛,痛。”银香弯腰,察看女儿的鼻尖有些红肿,嘴唇抖抖地洒落一地青紫,浮出一个问题:“太太,顾小姐……”
管宝太太叹口气,捏扁嗓门轻轻说:“顾小姐吃素念佛,菩萨心肠,只要她肯收留侬的小囡,就是娘俩的福气。”
恭候良久,小化妆间的门徐徐启开,银香拉扯小女孩急急忙忙闪避,小女孩看见走出一位小姐,高跟鞋,紫旗袍,外披银灰色夹大衣。管宝太太殷殷勤勤地问:“汪小姐,侬要出去?”汪秀英阿姨爽朗朗地回答:“朋友有约,应酬一下,去去就回,还要唱夜场呐!”话音未落地匆匆离去。
有人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灿烂笑脸,招呼管宝太太进门。管宝太太客气地说:“小珍姑娘麻烦侬啦。”小女孩看见了一团和气的小珍姑娘,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