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义演成功,必须依仗坚硬的后台。乌烟瘴气的上海滩,放高利贷者,索债逼命者,大多隶属于黑社会。艺伶地位卑微,只能借土挡水,以邪制邪,托庇于某种势力及黑社会,浊焰熏天的戚再玉夫妇权充挡风的墙。
1946年10月,中艺沪剧团在上海开埠以来最大的戏曲剧场天蟾舞台义演大型警世剧《出走之后》。此举顺天理,合民心,得到了八方呼应,万民襄赞。
我父亲的学生记忆犹新,每当演至孽子忏悔,长跪求父,扮父亲的解洪元,一声长叹一句苍凉的长腔长过门“丘做丘(坏虽坏,好歹)总是小老的亲骨肉”,双手扶子起来。台下总是爆出如潮掌声,经久滚动不息。这是赞叹解派唱腔的荡气回肠,是褒扬解洪元的有胆有识,是鼓励“中艺”的行侠仗义……
1990年9月13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台、上海沪剧院、上海长宁沪剧团曾联合举办“解洪元沪剧流派艺术研讨演唱会”,邵滨孙谈及此事,他说:我与解洪元初次合作,是他应邀入“文滨”,主演李健吾先生的《青年镜》,他扮演青年浪荡无羁,忏悔回乡,我演淳朴的老农父亲,演后相互倾心,引为知己。1946年10月,我因弃艺从商负债,离开文滨剧团。他和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合作的中艺沪剧团,邀我和筱爱琴参加“中艺”任领导人之一,第一个戏是《青年镜》改编的《出走之后》,我演浪荡青年回头是岸,他陪演淳厚的农民父亲,从此,“中艺”在皇后剧场盛况不衰……
不错,义演轰轰烈烈,票款寸寸增厚,以解洪元为首的“中艺”同仁,信守诺言,分文不取,替邵滨孙化解燃眉之急和杀身之祸。
“中艺沪剧团”六名角并肩而立,如烈火烹油,似锦上添花,跃升为沪上雄风飞扬的大团。我父亲的老板梦就这样被孵化,走出襁褓成为号角。咬文嚼字者为他起号为“解梁”,其意为沪剧界的擎天栋梁。
义演圆满结束。“中艺”名声是做大了,强强联合,老百姓欢喜,票房也可喜,但角儿相争的问题也在平静的时日中显现。 “中艺”脱胎于洪元剧团,邵氏夫妇感恩后入,因此,六老板排名为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石筱英、邵滨孙、筱爱琴。先后次序取决于历史因素,不完全标志实力强弱。但居后者怎能心悦诚服?
我父亲已经觉察到排名带来的某些阴云。卫鸣岐夫妇成名早,实力强,更宜领衔于前,但他乃全团核心,且以夫妻档排名的形式出现,一时尚无计更改。他只能台上台下处处尊重卫鸣岐,事事礼让邵滨孙,希望三家同舟共济,云帆直抵沧海。
筱爱琴锦瑟年华,一十八春的小媳妇,频频受送子观音眷顾,无力无暇无心在台上争风。石筱英比顾月珍仅大三春,同是珠圆玉润的当家花旦,同盼翔舞于红氍毹的聚光灯中心。姐妹竞芳,角色安排是亘古难题。
我父亲体会到当年文滨剧团掌门人筱文滨的苦心运筹。他让姐妹轮流担纲,极力平衡。大型古装戏《红楼梦》、《西太后》是“中艺”的重头戏,他让石筱英分别反串贾宝玉,主演西太后;让顾月珍扮演林黛玉和珍妃。
我母亲学戏十余载寒暑,芳龄二十四五,正处于最有光彩、最富爆发力的年华。她沉浸于戏文中,苦苦琢磨,细细推敲,一曲《葬花词》初初改变了沪剧阴阳血曲调,传递出葬花人娇怯怯柔肠寸断的心态。一曲《冷宫怨》在《葬花词》的基础上,和琴师沈开文反复切磋,创立了如泣似诉、哀怨悱恻的反阴阳曲调,倾吐了一位宫闱贵妇在重压下的呻吟和悲怨。
美的毁灭最能撞击人的心扉,激发人的同情。《葬花词》《冷宫怨》成为顾派名曲,反阴阳曲调迅速流传推广,成为沪剧最富有艺术魅力的曲调之一。
其时,沪剧史上记录下一件大事。田汉先生,这位中国现代话剧的先驱者,革命戏剧的领头雁,于1947年7月1日和2日,分别观看了《铁骨红梅》和《西太后》。
他在实践周恩来临别时的嘱托。1946年秋,中共代表团撤离南京前夕,周恩来针对今后上海进步话剧运动将处境艰难的情况,指示要关注地方戏曲。他说:“地方戏观众多,影响大,我们应当重视。要选派正派的同志去,以便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对地方戏曲艺人都能有所帮助。”此后,上海左翼文化人士更关注地方戏曲。
田汉偕夫人安娥第一次观看上海的地方戏沪剧,大出意外,大感欣慰。7月上旬,《沪剧周刊》刊发剧评,转述田汉、安娥观看两剧经过,提及田汉赞赏石筱英、顾月珍的演技,认为,石筱英演西太后表情深刻,对白有力,恰如其分;认为顾月珍的“快板”口齿清楚,《冷宫》一段中的“阴阳曲”(实际是新创的“反阴阳曲调”)唱得哀艳欲绝,扣人心弦……
不久,田汉先生亲自撰写了《沪剧第一课》的文章,洋洋数千言,刊发于《新闻报》的《艺月》专栏,对沪剧的改进大加赞赏。文中又提到了顾月珍,除对表演、扮相、说唱诸方面给予肯定外,还提出“顾月珍小姐演戏非常认真,站在台上,没有她戏时,她在旁边,仍有表情,一些也不疏忽、偷懒……”
第二部分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3)
同一轨道,一颗星熠熠闪亮,会不会无意间黯淡了其他星辰呢?况且这颗星娇怯柔弱,渐显流星之势。《西太后》正上演得如火如荼,《冷宫怨》一曲正如沸如腾。
我母亲夜半突发呛咳,咳得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泪光点点。我父亲匆匆从通宵药店购回药水药片,无济于事。一夜呛咳,她的嗓音失去了甜润柔美。卫鸣岐夫妇闻讯,陪同我母亲就诊于他们相熟的名冠沪上的中医张聋。张原名骧云,头上留辫子,出门坐轿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门前求诊者如云,挂号者常常五更排队。他从不给任何人拨号,哪怕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
卫鸣岐一行三人,从后门进了后客堂,写了纸条,烦劳佣人悄悄禀告,候了半个多时辰,见张医师回后房抽水烟小憩。张医师喜听申曲,知《西太后》一剧之盛,爱《冷宫怨》一曲之美,救场如救火,破例借小憩之机,以朋友之礼相待,为顾月珍诊病,担保只要按方煎药,三日后咳嗽停,嗓音润,重新登台。送别之际,复殷勤叮咛:“顾小姐以后不要唱忒吃力的戏。”
剧场前贴出告示:“顾月珍小姐疗咳,暂别舞台三日,珍妃一角由他人代演,敬请观众鉴谅。”
《冷宫怨》已成顾派名曲,有的戏迷慕名前来,为一饱耳福,一睹芳容,岂肯鉴谅?径自去售票房退票、换票。
售票处的嘈嘈杂杂,波及了后台,染出了石筱英脸上的愠色。她扔下眉笔,跷起腿,点上烟,幽幽话语伴缕缕青烟:“我看,这个戏不要叫《西太后》,叫《冷宫怨》,或者叫《光绪与珍妃》好了。”
莫怪石筱英气恼,她十岁上街卖唱,一十七春成为福英社台柱,之后十度春草绿,出落为绿叶丛中一朵名花。《西太后》一剧,西太后本是主角。她演技娴熟,唱腔韵味浓郁,把西太后的专横暴戾、工于心计刻画得惟妙惟肖。《冷宫怨》的一曲走红,珍妃换角掀起的风波,不能不使她产生隐隐的心理失衡,惶惶的暮春之感。
申曲艺人有句俚语:“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旧上海,申曲女角的舞台生命极短暂,极易青春飘零,名角、主演的位置也随之崩溃。石筱英芳龄二十九,天生丰盈,似满月当空,更有时不我待之窘迫。
我父亲担忧姐妹间吃戏醋扩大成阴霾,急欲劝说妻子退让。戏幕合,返归家,蹑手蹑脚轻推开房门,没想到娇妻躺在夜灯下的眸子里倦意未退,拥被半卧,如醉如痴地低低吟唱:“我远闻那谯楼此刻初更起,檐前铁马响丁当……”“啥个辰光了,侬还没困?不要忘记侬的咳嗽!”我父亲又惊愕又心疼。我母亲浅浅微笑,笑容里有疲惫有歉意,说是她睡梦中惊醒,觉得《冷宫怨》的起腔还有些不满意,再唱唱改改。“还要改呀!《冷宫怨》已经成了顾派名曲啦,侬今朝不登台,有的观众吵退票,连石筱英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父亲有意点化妻子。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急忙忙地声辩:“我怎能跟石大姐比,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自学戏始,“努力”两字就成了我母亲的座右铭。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成绩,从不把自己当成最红的角儿。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母亲曾应邀赴香港演出,为了招揽观众,有的报刊称顾月珍为“沪剧皇后”,有的记者也吹捧顾月珍是上海沪剧红女伶之最。我母亲则恳切感言:“老上海申曲女角中不是我最红,最红的是王雅琴、石筱英。”
也许,正是这种自觉不如,促使我母亲从不懈怠从不取巧,才能使一个不识文字、不懂音律的女子,参与首创了极富魅力的“反阴阳曲调”。观众属于喜新厌旧的群体。《冷宫怨》的新曲新调,令观众耳目一新,珍妃一角备受青睐。我母亲仍无止无休,日日夜夜地浅吟低唱,更深夜静,还想哼给夫君听听,让丈夫帮忙琢磨,全然不了解丈夫的劳累和忧虑。
“侬……”我母亲的眼睛碰上了星星般的黑眸,那份真切、执着和坦诚使她咽下了心底浮起的烦躁。
夫妻同为名角,风格大相径庭。
我母亲自学戏始,不论何时何地都浸沉于角色的琢磨。申曲圈内流传着:“唱戏不像,死脱爹娘!”那一代老艺人,用最直白浅露的语言道破了艺术追求的至关重要。为了在台上像模像样,我母亲在台下苦思冥想,日夜推敲,耗费无数心力。恰如贾岛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父亲则截然不同,他在台上辉辉煌煌,唱词唱腔每每新意迭出、出奇制胜,在台下潇潇洒洒,下棋搓麻将踢足球常常废寝忘食。酣畅淋漓,局外人常猜测解洪元是不是梦中得高人传授音韵。
妻子的痴迷惹动了丈夫的怜惜。夜的气流带着潮润的声音,细细地、低低地流淌,汪成一道湛蓝蓝、清凌凌的山泉,洗白了窗外的天角。
我母亲唇角噙含微笑,甜甜地睡去。我父亲睡意早消,瞪大双眼凝望床边的小窗,斟酌着如何劝说妻子。张聋乃当代名医,他的告诫绝非虚妄之词,况且妻子病象早露,她先天不足,身体单薄,复后天失调,饮食过于节俭,初一、十五还坚执持斋,长期的日夜劳累和营养欠缺,削弱了她的抗病能力。两人初恋,恋人数度被困于感冒咳嗽,婚后产女,举家迁入西斯文里,妻子常常诉说胸闷憋气。
老式石库门,弄堂狭,天井小,墙壁高。底层东厢房,阳光难于穿窗入户,每逢黄梅连阴雨,房内弥漫着霉味,桌椅家具,衣服鞋袜,湿漉漉,潮兮兮,黏糊糊……他曾经亲自动手和剧团内的泥木工匠一起,凿北墙 ,开出两扇小小的木格窗,以利南北空气对流和通风。
小窗给东厢房带来了几丝清新,几分干爽,却无力驱除妻子积聚的病患。
妻子无力独挑花旦大梁,况且“中艺”六块牌并立,他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