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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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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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的喜悦尚未挥洒,灾难的阴云密密聚合。7月,人民沪剧团开始发动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运动了。陈荣兰产假期满,成为剧团“反右”的领导者。伴随着入夏的热风,“反右”不断升温。团内已把二十来岁的陈荣兰叫做“陈老总”了。同时流言插上了翅膀,直射丁是娥的后背,有一张大字报贴在她的座位边上,题为《人民代表代表谁讲话?》。党支部对有言论者反复排队,丁是娥是中右,离右派仅一步之遥。    
    丁是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怕”字。历朝历代戏子地位卑微,她曾有过的追求只是人老珠黄之际能拥有一家店铺;哪知短短几年间,道道光环,重重荣誉,她竟成了人民的艺术家,将来还会有什么,她说不上,至少共产党给了她地位和尊严,但如果被划作右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丁是娥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几次去向文化局求救,偏偏找不见局长,偶然撞见了流泽,虽是一脸同情,却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去找陈荣兰?她是党的化身,是执掌“反右”生杀大权的主宰。可是陈荣兰已听信了流言,看见自己爱理不理,一切都已上脸。丁是娥茶饭无思,惊魂不定,偌大的天下谁能救自己?    
    那一天她无力地回到家,先是在楼梯上看见了从浦东乡下送来的姚灿所生的女儿解惠芳,一身的土气,一脸的木讷,正哆哆嗦嗦地说:“回浦东去,回浦东去!”丁是娥恨极跺脚,一串诟骂张口便来。小女儿成了一场风流韵事的人证,天天在眼前晃着,每每成为捏在丁掌心的把柄,逼着解洪元的灵魂天天要忏悔。一个丁是娥,使他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与姚灿的一段风流债,使他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父亲啊父亲,你做人怎么做到这个份上?古言“一失足成千古恨”,解洪元恨么?恨。但他不知去恨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是“嫁”给了丁是娥,围着丁是娥转啊转,解洪元的心累啊累,累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之处。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自找的。团内纷起的风云,解洪元也并非不知,但他无能为力,不清楚能替她分担什么。解洪元能做的是找一家僻静的小店,预订下一个包间,夜场戏散场后,殷勤勤地陪同丁是娥前往,希望两个人能好好谈一谈共渡难关。    
    店内人影稀落,灯黄晕迷平添几分凄清。店主恭候已久,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家的菜肴和特地为丁是娥铺下的新桌布。丁是娥见之蛾眉高耸,银牙咬碎,惊恐慌乱之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拎起酒瓶摔在地上,酒浆横流,碎玻璃满地,抛一桌佳肴于身后,将两个男人甩下,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狼狈的解洪元连连道歉,结清账目仍不忘借一只大提篮,把所点的碗碗盏盏装入篮内,带回家去。丁是娥正坐在灶间的小桌旁,面对一碟乳黄瓜,捧起一碗水泡饭,痴呆呆地发愣。解洪元不由自主地揭开篮盖,悄悄端出碗盏来,轻轻地推到她面前。丁是娥回过神来,扫射出一股女性少有的肃杀之气,眼尾射出来极度的鄙视,让解洪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懦夫!只会用吃喝来麻醉自己的懦夫!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当初她千挑万选,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解洪元当然是读懂了。他迎住了她的逼视,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如两颗燧石,坚定而闪亮:“灾难不怕,怕的是自己折磨自己!”    
    她听见了,但却是冷傲地车转身上楼而去,把一份不屑一份冷漠留给了解洪元。夫妻关系降到了零度以下。解洪元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对丁是娥的作为三缄其口。    
    


第四部分第15章  飞鸟不知陵谷变(4)

    丁是娥信奉用行动。经过这样一场宣泄,她变得冷静又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能拯救自己的还是自己。第二天凌晨起身,穿戴整齐,早早地去了沪剧团团部,悄悄张望楼道内动静,见陈荣兰骑着单车来了。听见锁车,上楼,她灵巧得像只山猫,在分秒之间叩响了陈荣兰办公室的门。    
    陈荣兰有些惊讶来者的及时和快捷,拉开了房门。两个相熟又陌生的女人僵持在门口,陈荣兰淡淡地问:“你有事找我?”    
    省略了姓名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虽冷,但细细体察温热犹在。丁是娥内心一阵狂喜,她默默走进屋,找到适合自己的凳子坐下,陈荣兰返身进屋,坐在主人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室内出奇地静,桌上有一只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她们默默地对望着,曾经多么友善,一转眼生分了,才一个产假的时间啊。沉静催促着丁是娥。这是党支书的办公室,或许会有电话,或许会有人来,她定了定神,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陈团长,我来揭发。”    
    解放后,受冲击者能够变被动为主动,能够化解危机、屡试不爽的法宝是变交待为揭发。当然这种行为也有主动、被动之分,有程度深浅之异,但是或多或少地观照出人们内心世界最隐秘处的自私和怯懦。作为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陈荣兰属于清醒一族。她不偏激,不好大喜功,不想盲目地扩大战果,因而对丁是娥的揭发和解释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丁是娥倒是初次所为,难免红头酱脸,泪盈于睫,夹七缠八的话音有些发潮。陈荣兰见这位平素恃强好胜的名旦少有的惶恐,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丁是娥的失意与窘态引出了陈荣兰的丝丝同情。    
    两个女人之间,本有惺惺相惜之意。一个从政,一个从艺,为政者也需要有优秀艺人的支持,沪剧只有一个国营,国营只有五块头牌,五块头牌中只有三名头牌花旦。如果把其中的两位划入右派,沪剧如何发展?如何去争取荣誉?陈荣兰要的只是丁是娥的顺从与听话,而不是反叛。陈团长居高临下,如水的目光像一束舞台追光由上而下由外而内地扫视她,希望看透她深藏的内心。    
    丁是娥身处悬崖的边缘,陈荣兰只要推一把,她就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中右到右派十分容易;拉一把,也许、也许柳暗花明……虽然这束光如法海的金钟罩,她认了,就做一次罩钵里的白娘子吧。白娘子至死不悔,而她要悔,要揭发别人以自保,最后抛出了最亲近最不愿意抛出的人——她揭发流泽授意解洪元出任副团长,揭发解洪元积极筹措,准备复出。她哭哭啼啼地表白自己以沉默对抗,并坚持剧团应该由共产党的干部陈荣兰执掌权柄……    
    陈荣兰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暖意。    
    最后陈荣兰送出一句体己话:“你怎么昏咚咚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好了,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丁是娥表白,解释,检查……书记陈荣兰想让她过关,她就能从中右退回来。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经过反反复复的检讨,大会加小会,一次又一次触及灵魂,终于退回到人民温暖的怀抱里。    
    1957年8月13日,文化局在仙乐书场召开反右派辩论大会。名曰辩论,实为批判。一个个上台批判的人都是事先定好的,丁是娥递条上去要求发言,文化局局长爱惜识时务者的羽毛,他朗声宣布:“丁是娥同志要求发言批判周伯春(滑稽戏名角),我们欢迎这种态度。”轰隆一声,冰雪消融,“同志”二字让丁是娥重归革命的行列。    
    这样的经历顾月珍有吗?没有。经历了1957年之后,丁是娥阿姨认为人有三重生命:自然生命(肉体)、艺术生命和政治生命,而三者之间以政治为首。所以政治应该是一个人的灵魂。灵魂不在了,艺术又在哪里?肉体又有何用?    
    然而政治是什么,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丁是娥的《娇懒夫人》是鸣放中放出的“百花”一朵。顾月珍也有“百花”一朵,那是根据苏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改编的《贵族夫人》。这是顾月珍手术切肺复出后演的第一出戏,她动手术,是共产党把她送入医院,承担医疗费用,是党组织的代表在她手术书上的亲属栏里签字。我母亲觉得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要演一出好戏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她在“百花齐放”的时候,选择了苏联老大哥的影片。她全身心投入排练,而后在瑞金剧场演出。顾月珍虽然出身低微,文化不高,却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高贵,能体会到高贵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源自精神。她的主旨是要把这种高贵的精神平民化。情节略有改动,中国的安娜金秋萍不是卧轨而亡,而是被强加以行刺的罪名锒铛入狱。    
    贵族夫人金秋萍的悲剧揭示了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渴望,而那个《娇懒夫人》的闹剧鞭挞了人格依附的丑陋。两剧前后推出,《娇》剧演了一个半月,渐渐的努力沪剧团的《贵族夫人》剧场火爆,而《娇懒夫人》渐失票房之宠,结束于《贵》剧的全盛期。《解放日报》称《贵》剧是“夏日里的一朵荷花”,甚至把它与“反右”运动相联系,说它赤裸 裸地暴露了解放前旧中国那种黑暗腐朽的罪恶本质,启发了人们对旧制度的愤慨和对今天生活的热爱。张刚文、白少璋(剧中人物)之流“企图把今天的社会拖向旧社会去”,只能看出“这些人更加无耻”。     
    母亲演《贵族夫人》引出了许多观众的眼泪,每场戏她都是倾注了心力。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病歪歪的身体使她再度晕倒在舞台上,被送进医院。这出戏成为顾月珍一生最后的辉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贵族夫人》明明是一出与当时的政治挂不上钩的戏,却成为反右运动中的“好戏”,与政治联系得如此紧密。不过,我想观众不会买账。他们要看真正的戏,看惯了油盐酱醋茶的沪剧迷眼睛里只有好人坏人善人奸人福人苦人;他们喜欢顾月珍演的角色,要借剧情浇自己情感的块垒。而母亲也不会想到,这出戏会起到多大的政治作用。她高兴的是她的戏超过了《娇懒夫人》,超过了丁是娥,她受到了观众的爱戴。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丁是娥向顾月珍的哭诉,没有激起任何反响,也就识趣地悄然收兵,退避三舍。两人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第四部分第16章  枯树凋零去亦奇(1)

    三年自然灾害在1960年显露出狰狞面孔。直辖市之一的上海,猪肉定量从每月每人十二两(老秤十六两制)降至六两,再降到三两,又降到二两,淡水鱼等副食品都要凭票,蔬菜也很短缺,在菜场里凭票还要排长队。小阿婆把这点票证捏在手心里,恨不能焐出油花来好炒菜,每天摸黑去菜场排队,拎回来的只是几把没精打采的毛毛菜。       
    这一年,我是第十一女中的高三学生,各科成绩名列前茅。我还是化学课代表,化学老师希望我去读理科;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董冰壶钟爱我,推荐我参加朗诵比赛,把我的作文贴在墙上作为同学们的范文,她自然希望我报考文科,而且希望我挺进北京大学。她说:“北大是全国最著名、历史最光辉的高等学府。考上了不仅是你个人,也是全班、全校的光荣。”    
    青春是梦想的年龄。老师说的这个“光荣”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我怎么会不希望给班级给全校带来光荣呢?虽然我自己觉得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比较适合我,但我还是斗胆填报了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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