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新阁里,段对一向反段最力的国民党系,也逾格优容;对黎元洪总统的心腹如张国淦,当然更有特别的照顾。
【笔者附注:张国淦幼女张传玲女士,现定居美国加州。读拙著,曾与我取得联系,并送我其先人著作,都颇为珍贵。近年来其他民国要人的后裔、亲友、门生故吏,读拙作而与笔者取得联系如张女士者,亦所在多有。大陆上政协所出版的‘文史资料’,所辑亦系相同史料,十分难得。其实流传海外的类似资料,分量亦至可观,值得广事采集也。】至于梁启超一伙的老进步党人物所改组出来的‘研究系’,本来就打算向段投靠,如今两情相悦,自然也就变成国会之内,与国民党系对立的拥段派系了。为使读者对各路实力派人马查阅方便计,且将改组后,黎段中央的关键人物,和他们在北京政府中的位置粗列如下(北京政府内阁官员此时变动不停,排列不易,下表只略举其关键人物,和他们在政府中的大致位置,作为坐标,以供参考):大总统:黎元洪(未形成单独派系,为北洋系与国民党之间的边缘政客)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原属国会的韬园派,倒段亲孙)国务总理:段祺瑞(北洋系,嗣为皖系首领)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段的智囊心腹)外交总长:唐绍仪(国民党系,孙文香山小同乡)内务总长:孙洪伊(国民党系,国会韬园派领袖,倒段主谋,冯国璋智囊)财政总长:陈锦涛(留美博士,原属国民党,后附段)陆军总长:段祺瑞(兼任)海军总长:程璧光(孙文香山小同乡,亲孙)司法总长:张绍曾(国民党系温和派)教育总长:范源廉(接近梁启超的研究系,左右逢源的老议员)交通总长:许世英(北洋皖系)农商总长:张国淦(黎元洪心腹智囊)此一‘混合内阁’只是根据最早的提名编制。此时内阁阁员,每月不同。例如外交总长原提唐绍仪,然北洋系各省督军省长通电反对,段有意改提曹汝霖,又为南部实力派所反对,最后由陆征祥出任。又如孙洪伊,原职系教育总长,但是教育部在当时是个冷衙门,而孙却是黎、冯,和国民党系一致支持的热人,旋即改任新职。但是不论人事如何变化,总是从一原始模式蜕变出来的,终有脉络可寻,故制此表为坐标,以便读者按图索骥,而递次说明其变化也。
人事纠纷,无‘法’解决
我们读史者一看段祺瑞新阁这一原始名单,便知段氏有心要做中国的邱吉尔,而网罗全国各实力派共同为治。用心良苦,但是他这一模仿英国式的责任内阁,却无法解决英国式的政治问题。纵是总统府与国务院之间,以及国务院与国会之间的,最普通的,和无关利害的,最单纯的人事纠纷(英语中所谓personality clash),也无法解决。这种人与人之间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凡人皆有之,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在这不同程度之间的古老民族之中,要以英国风气最好,中国风气最坏。吾人久适异国,在国际社区中打滚了五十余年,真是发自天良的慨乎言之。三个中国知识分子在一起共事,未有不是以君子始,以小人终,而打得头破血流的。纵是对民主政治信仰坚定、以身许国的民运人士,他们如有三人共事,也是跳不出此一‘民族公式’的。何以如此?我们只能说,一是民族劣根性,天赋如此,上帝造的;二则是民族文化传统如此,吾友柏杨所谓‘酱缸’是也。我民族要把这酱味清洗干净,笔者就认为非两百年不为功。
让我们再看看英国人,他们的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合作(搞Team Work),能自治(Self…government)。三个英国人在一起,就能组织个让大家共同发财的公司(pany);组织个互利互信的社区(Self…ruled munity)。我们华裔就是搞不来嘛。夫复何言。以上所说还是单纯的人际关系。一旦沾上你死我活的利害冲突,那就只有动刀动枪,彼此杀得人头滚滚了(不信且看看蒋介石和汪精卫;毛泽东和刘少奇)。英国人乃至扩大至英语民族,他们也有为争权夺利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但是在斗到难解难分,你死我也不活时,他们就能订个平等的合同,彼此握手,言归于好,大家按合同行事,这个合同在政治上就是宪法。在宪法之下,大家都是钩心斗角的赌客,但是,赌奸,赌猾,不赌赖;不卷袖子,不出恶声,大家来踢他个心平气和的法律皮球,依法行事。这就是民主法治了;民主应从守法开始。虽坏法犹胜于无法无天也。
美国这个英语民族的二房,他底两党制的民主政治,却是从你死我活、利害冲突的贪污分赃开始的。在第二任总统亚当斯时代(President John Adams;1797…1801)贪污横行,结果杰弗逊也组织个政团,来加以抵制。庶几,要贪污大家一起贪,你贪我也贪;有赃大家分,你分我也分,结果两派势力平衡,你也贪不了污,我也分不了赃,大家依法行事,就变成一国两党制的民主法治了。所以美国史家公认,美国的民主政治实在是从最不名誉的贪污分赃(Spoils System)开始的。我们今日打开电视,这场赌博就正在美国国会之内热烈地进行之中。只是这场赌博的筹码,却是由一位青年荡妇,替他们总统作口交开始的,也太不成体统罢了。因此民主的基础是法治,无法无天,是搞不了民主的。
谈一段比较史学之后,让我们再看看民初袁后的政局。依法则段祺瑞的政府是个责任内阁;黎元洪只是个‘虚君’。但是在三千年的中国政治史上,除掉个阿斗和若干‘亡国之君’以外,还未尝有过什么虚君呢。黎元洪虽是个菩萨,却不愿做亡国之君;更不愿在北洋系段祺瑞之下做阿斗。俗语说,阎王易处,小鬼难缠。上文曾提过,以前唐绍仪总理也曾把袁总统当成个虚君,袁还可容忍于一时,可是总统府里的小鬼,却认为总统被总理‘欺侮’了。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哪有宰相欺侮皇帝的道理呢?朋友,要把这道理说得举国人民都不以为异,这桩洗脑工作需要两百年的长时间呢。
如今黎之与段,菩萨有时尚能维持庙堂风度,可是他下面的秘书长丁某那个小鬼,就咽不下那口气了。他尤其吃不消的是,段总理之下,那个趾高气扬,在总统府内,居然也颐指气使的徐树铮那头小鬼。在他一再的抱怨之下,连黎总统也抱怨起来说:‘什么责任内阁,简直是责任秘书长嘛。’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日久变质,使内务总长孙洪伊也卷了进去。这种人事纠纷,在一个正常的法治国家里,至多只是一桩茶壶风波罢了。一切依法解决。但是发生在毫无法治观念的中国,就无‘法’解决了。发生了政潮,只有靠第三者来调解。在中国的政治圈里,哪里又有真正的第三者呢?大家党同伐异,就治丝益棼了。结果只有靠武力解决,就枪杆子出政权了。
在段氏内阁所发生的,孙、徐的决斗,就是无‘法’解决,而逐渐升级为黎段之间的政潮,而天下大乱的。现在且让我们看看,孙洪伊和徐树铮,究竟是什么个货色儿?
孙徐之争升级为黎段之争
孙洪伊(一八七○…一九三六),直隶人,为冯国璋的同乡。在民国初年的政治圈里,同乡是有其特殊的派系意义的(和今日台湾所谓省籍情结大致差不多)。远在清末,孙氏已脱颖而出,荣任直隶咨议局议长。宣统年间当各省咨议局联合奏请清廷早开国会时,孙即被推举为请愿团常驻委员。辛亥后,孙出任民元国会众议员,原属进步党,旋转国民党。所以孙在中国议会政治中,出道甚早,在各种国会斗争中,可说无役不与,是位极有影响力、而善于纵横捭阖的老政客。因此在段祺瑞于民五(一九一六)六月组织其‘混合内阁’时,孙乃被网罗为教育总长。教育总长在民初北京政府中,原是个冷卫门。段氏显然知道,孙某不是个省油灯;不敢不加笼络,同时也不敢过分重用。但是孙某岂是池中物?入阁未几,他就被调任至极有权力的内务总长了。孙甫上任,他这个善于纵横的老政客,就卯上了一个比他年轻十岁的跋扈将军小徐(树铮)。一个槽栓不了两头叫驴,他二人就厮杀起来了。现在让我们也看看小徐是老几?
徐树铮(一八八○…一九二五),江苏萧县人。幼年也是个小才子,和梁启超、蔡锷一样,十二岁便考取秀才,但是乡试不售,所以他也和袁世凯、胡传(胡适的父亲)一样去投军游幕。他初试投袁,但袁的地位太高了,他攀不上,乃投段,果为段所赏识,并资助其留日习军事,进士官。返国后就一直是段的死党了。至民初段出长陆军,徐已窜升至陆军次长,官拜中将,而头角峥嵘矣。因此在北洋中竟在老徐(世昌)之后,被称为小徐。小徐其人虽未必是个一流军官,但此人却精明强干,案牍如流,是第一等幕僚长人才。以故在段氏组其混合内阁时,乃擢升小徐为国务院秘书长。此时段已年逾五十,国事蜩螗,日不暇给,例行公事乃悉由小徐一手处理,此在旧式官场里,所谓代拆代行也。当时段氏是全国一人的大总管,代拆代行的小徐,因而也就权倾一时;而小徐的个性,既不像黎总统那样的菩萨;更不像陈布雷那样的夫子。他是个光芒四射的干才。因此对内他固然是段总理不可一日或缺的左右手;对外他难免就变成众矢之的的憎恨和忌嫉的重心。最后竟为冯玉祥所捕杀,冯氏却谎称为陆建章之子陆承武干的;目的是‘为父报仇’。此是后话。
【笔者附注:当一九二二年孙中山先生与张作霖、段祺瑞成立三角联盟,合力声讨曹、吴时,当时代表段氏前往桂林谒见孙公的,便是徐树铮上将,而奉孙命沿途作地陪招待徐氏的便是蒋介石中校(编者按:蒋氏时任粤军第二军参谋长)。中山对徐推崇备至,而期望尤殷。徐对蒋也印象极好。因此在孙公面前,也称许蒋中校为难得的人才,卒使孙公对蒋也另眼相看,始有蒋公后来在国民党阵营中之飞黄腾达。因此蒋对徐氏知遇之恩,念念不忘。蒋公最重江湖义气。对徐氏后人亦视同子侄,着意提携。徐氏长子道邻后竟为蒋公延为家庭教师,教经国汉文。道邻曾含笑告我说:‘经国每次写信给我,都称我作夫子大人呢。’蒋公战前撰写‘敌乎?友乎?’以警告日本军阀的长文,也是借用徐道邻之名发表的。徐氏对蒋公家事,所知亦深。曾为笔者道之弥详。也都是民国史上难得之掌故也。抗战前,冯玉祥在‘中原大战’被打败,上泰山‘读书’,靠韩复矩‘奉养’,变成韩氏的背上之芒、眼中之刺。韩曾暗中派人去找徐道邻,叫他上泰山去把老冯一枪干掉,以报‘父仇’。徐氏跟袁克定一样,不良于行,哪能当刺客呢?他更不愿为韩军阀来牺牲自己,道邻后来改采‘依法’报仇,抗战中期,徐氏曾在重庆具状向法院控告冯玉祥无故杀害徐树铮,那有何用呢?…这些都是徐道邻先生亲自向我说的口述历史。索性再多记两则小掌故:抗战中期,重庆中央大学‘歌乐平剧社’的几个青年戏迷,正在宿舍里拉胡琴、吊嗓子,忽然门上咚咚两声,便推门走进一位身材高大、胖嘟嘟的中年贵妇来。她以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含笑而大声的说:‘你们唱得好,也拉得好呀。我也来一段…‥。’她就招呼拉琴的说:‘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