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好回味都不行。屏障也有屏障的好处;若有若无地搁在那儿;娴可以处于爱情的真空里;她可以爱别人被别人爱;却不一定非把自己当牺牲品贡献出去。索性当牺牲品也好;至少有点献身的崇高。她即将被名正言顺地娶为军官太太;名正言顺;像出笼鸟一样摆脱她那令人生厌的家庭;像脱钩的鱼。一切都太顺顺当当;顺当得让人不甘心。一种恨之入骨的情绪油然而生。祖斐陷入了两难境地;笑;娴不高兴;不笑;苦着脸;娴更不高兴。更多的联系依然靠通信;祖斐因为两人的关系已定下来;信上再也没有那种牢骚可发。老是倾诉思念之情也没劲。娴照规矩天天去取信;她自己懒得动笔;祖斐的信只要轮空一天;便是满腹的不高兴。春天姗姗来迟;祖斐从军校毕业;随部队进驻苏州。信还坚持天天写;越写越简单。娴去取信;看信;看完了塞口袋里;脸上藏不住的失望。有时带着一脸的失望在小学堂里转;看学生上课;看下课的女孩子踢毯子。天转暖了;女孩子们褪了花花绿绿的棉袄;跳得一头是汗。有个女孩子发育已经非常好;也不知道害羞;紧身的小夹袄裹得喘不过气;领口那绽开了一大截;一样地疯一样地笑一样地跳。娴有时也到李进那去坐上一会;反正闲着无聊;回家也是坐。李进这段时间正落拓潦倒;人十分委靡;老睡不醒的样子。他一向以徐悲鸿的弟子自诩;前些日子手头紧;画了几匹马;模仿徐悲鸿的签名落款;交给做假画生意的拿出去卖;没想到让报界知道给捅出来;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什么假的真的;画挂在那就是叫人看看;如今有钱的大好佬;买了假画;那叫活该;反正又不懂;假的又怎么了?”李进有为自己辩解的一套逻辑;“对于附庸风雅的;娴你说;不正是用得着像我们这号的治治他吗?妈的;有钱人不坑他;不坑白不坑。”小学堂最早是一粮贩子的货栈;以后改做鸦片生意;被抄了家。娴的祖父眼见着家产都要被儿子挥霍干净;一赌气;捐了笔钱买下正在拍卖的库房;拉了本地几位绅士;共同创建小学堂。李进占据的那间小屋;原是住保镖的;位于西南角;从传达室侧面过去;走三四十米就到。方方正正的一小间;乱得像狗窝;像电影上的贫民窟;墙上没一张画贴正的;地上墙角到处放着教学用的石膏模型。一尊已破碎的少女石膏像上长着破布撕的又用胶水粘上去的胡子。一张小铁床正对着大门;这是李进房里惟一可以坐坐的地方。娴每次去;人未进屋;先闻到一股扑鼻臊味。窗台下一片总是湿漉漉的;几丛野草;或茂盛或焦黄。小学堂的厕所在东南角;去方便一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李进那脾气;自然不愿意去费那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进也知道了娴和祖斐的关系;开玩笑时;酸溜溜地称她为未来的军官太太。娴知道他是含了一肚子醋意;也不恼;由他去说。“如今的世道;艺术是娼妓;最不值钱的。谁神气呢;民国的大官;有大把大把票子的老板;还有;还有那有兵的军阀;譬如你的那一位;”李进用手梳了梳披肩长发;像演说家在台上一样。在小屋中那极窄的空间来回走;“当然;不是说现在;等你们祖先生官做大了;保证一样;到时候;玩戏子;娶姨奶奶;什么缺德事不敢干。”娴顶了他一句:“算了吧;少说别人;你自己最缺德了;哼。“我缺什么德;我缺什么德?”娴暗笑不做声。“好吧;就算我是缺德。我缺的是资本主义的德;是封建主义的德;怎么;难道这德不该缺吗?”娴笑往肚子里咽;她待的时间通常都不长;不想再听李进胡扯。小床上被子未叠;臭烘烘的;枕头边有几张速写;都是光屁股女人;女性特征画得夸张而且下流。娴后悔去翻那几张速写。那时候的局势已到了中日非开战不可的地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举国上下一致要求抗日。祖斐想到能有机会为一二八淞沪抗战阵亡的将士复仇;给娴写信;按捺不住一种兴奋。苏州离上海最近;祖斐和他所在的部队;只等着一声令下;直扑上海日租界。日租界是日军全面占领中国的跳板;屯有重兵;时时刻刻威胁着首都南京的东南大门。南京国民政府一边准备迁都;一边广泛动员;按批轮训壮丁。受训者一律灰色服帽;束装裹腿;成群成群地赶往学校操练;晨操结束;壮丁们散队回家;摇身一变;则又恢复为普通市民。小学堂的操场上;每天天不亮;一声口令下;持刀上枪;呼声惊天动地。李进向来有失眠的毛病;天天清早被吵得死去活来;到上课时;呵欠多得下巴发酸;让学生照着石膏模型画画;自己伏在讲台上;忍不住就睡着;口水淌湿一片。副校长是个古板的老太太;和李进沾着些远亲;看他太不像话;以解聘相威胁;同时免不了唠叨上次作假画的旧事。怀才不遇的人大致差不多;别人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别人。李进做好了滚蛋的准备;索性和副校长大吵一架;老太太拿他也没办法。那天;娴去取信;恰好在传达室碰到李进;只见他蓬头垢面;像个鬼;她不由吓了一跳:“怎么你病了?”正是上课时分;李进一嘴酒气;嚷道;“有病;心里有病。”娴说:“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如何为人师表。”李进便拉她去他的小屋;一边拉;一边嘀咕:“我这几日这么倒霉;你也不来看看我。”娴正色说:“我凭什么看你。”突然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蜂拥着从各自的教室冲出来。娴怕李进的怪腔调学生见了好奇;都围过来看;只得硬头皮跟他走。到了屋子里面;李进要把门关上;娴着急了;说:“你关门干吗?”李进说:“我不要听这帮小杂种的声音。老子反正失业了。”娴叫他别瞎说;又怪他不该这时候喝醉酒。李进一个劲解释他没喝醉酒:“醉了倒好;醉了倒好;一醉方休。娴;我醉不了。”说着说着眼睛红起来;“我干吗骗你;干吗?”“你骗我什么了?”娴有些不明白。“失业了也好;老子抗日去;当兵吃粮;你信不信?”“怎么;你真的要不教书了?”李进指了指他的破书架;那书已用细麻绳捆了起来。娴流露出一些惋惜;也不知说什么好。祖斐离她太远了;李进人虽有点疯疯癫癫;和他待一起;毕竟还能说说话。况且她知道他也喜欢她;因为有了祖斐;他时时发一些可望不可及的牢骚和感叹。“你呀;这样算是何苦。也好;你实在不像个教书的;”娴用这话安慰他;“什么时候走呢?”落拓潦倒的人自有一种潇洒;李进对四处看看;往搁屋子中间的画架走过去;“你说我什么时候不能走;老子腿一抬;这就叫走了。”说了解嘲地笑自己;嘴角掀了掀;取了一张白纸;夹在画架上;“我给你画张画作纪念。”娴说:“我才不要你的马呢。”止不住笑;李进说:“当然不给你马了;你又不是阔佬;我又不想坑你。”也笑。“画什么?”“画你”“算了吧;我不要你画。”李进说:“以后我成大名了;你想要我画;也找不到门道。没听说一阔脸就变。万一我死了;这画值大价钱。”“怎么画?”“就这样;别动;”李进把眼睛眯细;瞄着娴;“你的脸;带点侧好看;别动。”取了铅笔;手僵在那;迟迟不落笔。娴由他去画;一眼瞥见桌上放的香烟;抢了一支在手;摆出照相的样子;说:“就这样。”李进问她会不会抽烟;娴说:“有什么不会抽的。”画了一会;娴当真拿了火柴;将烟点着;抽起来;吸了一大口烟;慢慢吐。李进说:“老动;我怎么画。”娴笑;忍不住还要动;突然想到带着点顽皮问李进:“喂;你不是除了马和光屁股的女人;一概不画吗?”“什么光屁股女人;裸体是艺术;别动。”隔了几日;娴去取画;按照事先说好的;偷偷带了瓶酒去。这一天是星期天;小学堂的操场上;歇了一大群麻雀;吱吱地叫不停。画上的娴果然像个电影明星;细细尖尖的手指夹着细细长长的香烟;嘟起樱桃小口;懒懒地坐那;眼神有些发痴。“一点都不像。”娴不满意地挑剔。“我这是油画的技法;将就着用水粉画;特殊效果;你不觉得特殊效果吗?”李进上街买了些盐水鸭猪耳朵;又买了一大包盐青豆。两人喝酒;娴说:“你是不是打算灌醉我?”李进说:“就一瓶酒;还有些舍不得呢。”很快就要到娴的吉期。祖斐已经和部队请了假;只等着一场演习结束;便回南京完婚。在这样的日子里;和李进面对面地坐着喝酒;娴自己也感到不太妥。少女时代就要结束;她觉得这种结束太匆忙了一些。要是能回到当初多好;回到一二八淞沪抗战;回到她送祖斐上前线;回到祖斐遗书寄来的那一天。日子为什么不能倒过来走走呢。这一天;娴穿了件半新的红绸短袖夹衫;围了一方很大的白绸手绢;长长的披发又盖在白手绢上;黑是黑白是白。李进一边喝酒;一边看她那修长光滑的手臂。“秀色可餐;酒不醉人人自醉;娴;祖斐凭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因为喝了酒;娴感到发烧;脸红不红反正也看不出。李进的话里渐渐流露出挑逗的意思。娴正色道:“你别瞎说。”又喝酒;娴发现自己存心想醉。李进说:“你这么喝;不怕喝醉了;我动你坏脑筋。”又喝酒;又喝酒;那酒瓶已见了底;娴毫无小说上写的人要醉的感觉。李进偷眼看她。她心里全明白。李进说:“你怎么样?”她说:“我可能醉了。”“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李进站起来扶她;替她解了围在脖子上的大白手绢;乘机在颈子上摩了几下。娴顿时触电一般矮了一截。“你这头发真好;我给你捋捋。”李进慌忙掩饰。“我醉了;”娴心不在焉地说;无意中看见原来已捆上的那几本书;又打开了;乱糟糟像过去那样排在书架上;“李进;你不是失业了吗?”“哦;哦;”李进支支吾吾;“你躺一会;要不要喝水?”娴本来就坐床沿上;就势往后一仰;头枕在总算叠好的棉被上;一股霉味男人味很难闻。李进端了水走过来;要喂她喝水。喝了一口水;水杯搁桌上;李进在娴光滑的手臂上抚来摩去;问她难过不难过。越抚摩胆越大;李进的企图再显然不过。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故意做出软弱无力不能反抗的样子。她太清醒了;清醒得始终意识到祖斐的存在。李进站起来去闩门。她知道这样太对不起祖斐。桌子上的那杯清水是透明的。李进又走到刚才的位置上;把她的两只脚搬上床;极笨拙地帮她脱那双白色无帮绊带皮鞋。“人躺平了;就舒服;是不是?”他帮她把裙子拉拉平。祖斐的形象老留在娴脑子里不肯去。她不是祖斐生活中的第一个女人;为什么他就应该第一个走进她的生活呢。李进又帮她拉了拉裙子。她只穿了白丝袜套子;光了两条大腿。李进的手伸进了裙子。娴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生祖斐的气;生家庭的气;更生李进的气。又酥又软的感觉使娴仿佛置身于梦魇中。李进突然站起来;解衣服。娴恨得咬牙切齿。
第三章
这是年;南京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汪精卫粉墨登场;搞了个所谓国府还都;开大会开小会;在报纸上吹牛;封官许愿;热闹非凡。首都又有了旧时的繁华景象。各色人等纷纷拥向南京;有顶着汉奸罪名来做官的;有带着部队来投诚的;有做黑市生意的;有搞地下活动的;有在农村活不下去进城做工的。一时间妓女多得走哪都碰得到。华府里也是一番热闹;张灯结彩;到处贴着红纸。这一天是华府少爷阿米的吉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气象一新。华太太为给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操透心。大小姐的婚事已耽搁;二小姐嫁了个军官;才两个月;中日开战;女婿断了音讯。有人带信说战死了;有人带信说在内地升了官。娴像飞出笼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