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屋来的是一个面孔和善的青年。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杯冒热气的红茶和一只斟满琥珀色酒的玻璃杯。
青年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橱柜前的咖啡桌上,再将玻璃杯轻轻地搁在书桌上。接下来,他从橱柜中取出一张唱片,轻轻地置于唱机上,然后拨动了唱针。
顿时,房间里流淌着肖邦的音乐。
喂,难道是这个人?
他这么年轻,太让人意外了!
他不像这个房间的主人。
几个困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青年吃了一惊,他不安地朝四下张望着。
随后,他扭过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咖啡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
他对面前沏好的红茶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怔怔地望着书桌上的玻璃杯。
不对!这个人不是房间的主人。
嗯,这个年轻人应该正在等候房间的主人,或许他是主人的随从。
或者是儿子?
不,不对。
他看起来好像很寂寞。
三个人怀着对房间主人的期待继续等下去。
青年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茶已经冷了,唱片也停了下来。
还是没有人出现。
青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静静地站起身,将唱片放回原位。
他目光黯淡地拖着慢吞吞的步子朝书桌走去,眼神始终不曾离开那只玻璃杯。过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湿润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主人”,接下来就拭了拭泪,将玻璃杯重新收回盘子,起身打算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人来?
真奇怪!
这时,青年肩膀一震,他再次回过身来环视着房间。
“谁,谁在这儿?”
他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好久没有这种事了。
是啊!
“谁?给我出来。”
青年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嗯,你是看不到我们的,我们的形象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创造出来的。
我们不是所谓实际的存在。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我们!
“你们不是实际的存在?让我随心所欲地想象?你们是什么人?”
青年面带诧异,他警惕地抬起头,向天花板四处张望。
人们赋予我们形形色色的名字,有的把我们叫作“灵感”,有的把我们称为“礼物”,或者管我们叫“思想”,等等。
我嘛,人们赋予我各种各样的女神形象,有人叫我“诗神”,有人叫我“缪斯”。
譬如启示、灵感、天启、造访、降临等,人类用各种各样的词汇来描述我们。
“也就是说,你们是赋予人类艺术灵感的存在吗?”
对!可以那么说。
这个人的理解力真强,这也很罕见。大多数人即使听到我们的声音也不愿承认,他们或者变得疯疯癫癫,或者兴奋不已,或者激动得不知所措。
是啊!而且他竟然一语道破我们的本质。他这么年轻,真了不起。
而且他的表现也很老成!
等等,有点奇怪哦。书桌的纹理,跟多年前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玻璃杯放置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化。
有道理。唉,这个人,这个人……
难道,奇怪,这个青年难道不是人类。
“对!我不是人,我是一个机器。从我为主人,不,为这个家做事时起,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青年坦然地点了点头。
几个惊讶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真想不到,怎么看他都像人。
刚才他不是流泪了吗?那种表情,那种动作,只有人类才会那样。
可是,你的主人现在在哪儿?
青年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
“主人已经不在了,早在十二年前他就辞世了。他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德高望重、受人拥戴。我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或者帮他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或者陪他聊天。对我而言,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师长,是我的世界的全部。”
青年静静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主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不会改变他生前的习惯。每逢夜晚临睡前,他总是习惯听一支曲子,并唤我过来。我喝茶,他则一边品威士忌,一边和我谈天。这间屋子、这张唱片、还有我,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在世时的模样,只缺少了主人,而我依然无法适应这种孤独。”
顿时,三个人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昔日的光景。
在静谧的夜晚,音乐缓缓地流淌着,老学者和年轻的机器人助手坐在椅子上,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两人安静地交谈着。他们举起玻璃杯和咖啡杯啜饮,空气中洋溢着和谐、缜密和充满知性的气息。
“当妻子年少,儿子还在襁褓中,主人便撒手人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寻觅新的栖身之所,我要守着主人。主人曾经拿我当儿子看待,他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此外,还有一个学习人文科学的年轻人搬进来,于是,便由我来照料他们和这个家。”
那么,这里还住着其他人了?
青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现在没有谁住在这里。没有哪个年轻人通得过主人制定的考核,也没有人能忍受寂寞和持续的思考。有才能的青年学者在企业丰厚的金钱诱惑下离开,他们忙于工作,渐渐放弃了学业。这里曾经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到了去年春天,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现在孤身一人?
“不,我还有对主人的思念为伴。我不会衰老,也不会损坏。受主人的遗言之托,我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是吗?
那些声音显得格外失望,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叹息。
“抱歉,让你们的造访落空了。请你们再去其他什么地方寻找合适的人选吧!”
真遗憾,真想见你的主人一面。
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阵好吗?我们跑来跑去,已经相当疲惫了,这个房间多么适意啊!
“不必客气!好久没有人和我这样交谈了,我也很开心。如果主人还在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对了,主人生前也曾有过写小说的打算。”
是吗?
“是的!虽然他一直忙于编撰历史著作,但早在青年时期,他也曾热衷于文学、小说和诗歌。他有过从事文学创作的想法,他还对我说过,出于兴趣,他打算在闲暇时尝试写作。但就在那时,他的身体突然垮了。”
真可惜!我们来得太迟了。
他走得太早了。这么多藏书,怎能不让人怀恋过去。我们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可是……
对了,年轻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讲!”
在这座宅邸中学习的人,由谁负责考核?
“是我。”
你?
难道,你读过这里所有的书?
“当然!主人曾教给我很多知识。选择助手的标准非常严格,我必须按照主人制定的标准对学生进行考核。主人曾反复叮嘱过我,如果学生不具备最低限度的知识、不勤奋努力、人格不够谦虚,思想不够灵动,是不允许他毕业的。”
你在想什么?
等等,嗯,一定是这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一定是这样?
你别急。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能听到我们声音的地方。
青年耸了耸肩。
“您不用惊讶,我的感觉原本就设置得比人类敏锐。”
我刚才说过,我们的形象是由人类创造的,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出。究其根源,现在这种情形也一样。
“究其根源?”青年不解。
嗯,能听到声音的对象,仅限于那些需要我们存在的人。如果在这个人的隔壁住着一个与他不同的人,那么,即便我们和他交谈,隔壁的人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的人,往往被世上的人视作精神异常,或者被误认为生病或神志不清。因此,他往往会受到歧视,或遭受周围人的冷遇。
“那么,为什么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我并非人类!”
这个嘛,现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唉,难道现在他正在考虑和我们相同的问题?
我也觉得,难道人类已经……
是的,人类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需要我们存在。
啊,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们消失了?
不,现在这个青年不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嘛。
这个人?
对,他是由机械组成的人,我说的是他所属的种族。
青年大吃一惊,接着就呆住了。
“我?我只是一个机器,从事不了艺术,我不过是一个复杂程序的集合体罢了。虽然我每天在书桌的同一位置摆上同一个玻璃杯,但是我创造不了什么。”
是吗?可是,人类一样是由非常复杂的程序进化而来的,他们因为脑部电波的活动产生知性。如果你和他们之间有区别,区别在哪儿?你拥有【文】这么多知识,经过比【人】较研究,能对年轻的【书】学者进行考核。这不是思考【屋】的过程吗?你难道不是在创造吗?
“不。那些工作不过是由组成我身体的程序在发挥作用罢了。我只是一个机器,只是一个仿照助手制造出来的机器。”
但是,你却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嗯,这是事实,我们来到了这里。或许我们与你的相逢存在着某种必然。
“难道,难道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出故障了吗?或者我的程序错误了?所以,我才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唉呀!你现在的反应和人类毫无二致。刚才你还能作出那样冷静的判断,现在你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
没关系,别担心!你被我们选中了,我们会好好地教给你,不用担心。从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都曾经历过你现在的状态。
“哦!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哪个指令失控,所以我才做了这场错误的梦。
呵呵,你还能做梦?你已经越来越让我们觉得可靠了。
好了,坐在那儿吧!不,不是那张小小的椅子,是你的主人曾经坐过的座位。在那扇窗前,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有一沓草稿纸。
青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终于他将视线投向搭着围毯的椅子上,随后,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好了,坐在那儿吧。从今天起那个位置将属于你。
“主人。”
一瞬间,青年茫然地眺望着天空。他面色苍白,目光局促不安,悄悄地交叉着双手,缓缓地朝那张椅子走去。
他抚摸着椅子上的睡袍,一时间有些犹豫,随即便慢慢地拉开椅子,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好了,拿起那只自来水笔。
铅笔也好。
把镇尺移开。
青年按照那些声音的指示拿起铅笔,将镇尺从草稿上移开。
风儿轻轻地吹进屋内,他本能地压住他拿起的草稿。
青年吓了一跳,于是,他再次睁着惊恐的眼睛抬头仰望屋顶。
他不住地哆嗦着。
“什么?我该干什么?”
你只需要回忆。
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现在,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已经进入青年体内、青年的脑海,在那些集成电路中回响。
到现在为止,你已经度过漫长的岁月。当你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被制造出来的一刻,你得以和人生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相逢。在无数岁月中你们交流过思想,你的面颊曾感受过风和光,感受过春天的气息和夏天的瞬息无常。请你慢慢地回忆那些更迭的岁月,在这沓草稿上记录那些点点滴滴。
青年的手颤抖着,他缓缓地移动铅笔,在纸上滑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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