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被亲戚和家人(除了父母亲)认为是极度顽劣的;到了中学就变本加厉:打架、逃学、「出猫”(考试作弊)、跟女孩子混。。。。。。样样皆能。最离谱的时期是中学第四年;上课时无法无天;或作弄他人;或跟老师捣蛋;或蹲在狭长课室最后一排后面的地板上赌「十三张”;下课后或者逃学时就在外头浪荡、「拍拖”、打架。。。。。。。打架又是一种能令人体会到非理性盲驱力的行径。
打架像思考一样;最忌迂腐。我打架从不迂腐;会利用当时任何能利用的事物。不过我只会盲打:我是指那种全攻、拚尽的盲打。有丰富街头打架经验的人都知道;学了一两年套拳的笨人;碰到那种什么套路都不讲、但却够勇够狠的全攻型拚命打法时;常会手足无措;还未弄清是什么一回事之前就被击溃。盲辩最蠢;盲打对于一般不是正式拳手的人来说却是最聪明的打法。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这种打法的背后正隐藏着人类原始兽性的一面。
周:那时你为什么要打架呢?
李:往往毫无道理;有时不外因为瞧着不顺眼。当然;许多人也是瞧我不顺眼的。有一个花名叫「猪肠”的同学;就是瞧我不顺眼;又认为我戏弄他;就暗中苦练器械;要找我打一场架。他跟地理老师的儿子是「死党”;后者又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猪肠’正在暗里练功;说总有一天要找你打一场”我告诉他:「‘猪肠’练了功也打不过我。”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进了中大后;第一次跟着全系同学到唐君毅老师家里拜年;赫然发现「猪肠”坐在客厅一角;状似主人身份。我轻声问一个高年级同学;才知「猪肠”原来是唐老师的义子。现在我新年给唐师母拜年时;碰到「猪肠”都谈得很投契;但那次拜年时;我的尴尬大概可以从表情看得出来。
总之少年时荒唐胡闹;到中学第四年学年完结的时候;终被「踢”出学校被伯特利中学开除。我没读过
幼稚园;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在该校念书;我的姐姐目前还在那里任教;但校方还是认为必须把我开除。转到德明中学之后;仍是以「被记大过”的污点纪录而毕业。
进了中大;起初仍像野蛮人;还未能收敛。刚开学不久;有一次大摇大摆到乒乓球室;见有人在打球;就说「见侵”;意思是说「我看见谁在玩;谁下一轮就得跟在我后面”。打球的人走过来很斯文地对我说;他们过几天要比赛;目前是在练球。我意会到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加入;于是一言不发就动手拆他们的球网;一面拆一面留意着他们;等他们一有异动我就先发制人。谁知他们都看得呆了;不晓得如何反应;静了一会儿就走到相邻相通的另一间乒乓球室去;跟那边的人不知商量些什么;不久就连同另一球室那批人走回来。我已准备好一见人多势头不对就跑;不料他们却很有礼貌地跟我说:「好的;我们一同玩好了。”
幸好在中大很快就认识了许多非常好的同学;从他们那里渐渐学会斯文。现在回头看自己在「野蛮阶段”的行为;觉得那时自己的身体内仿佛蕴蓄着一股非理性的盲动力;不时就要爆发一下。记得有一次因小事跟一位兄长辈冲突;就向他挑战「以飞刀决生死”。他不会飞刀;当然没有应战。我那次是摆明欺负人;是最差劲、最羞耻的一次。今天借这个机会在此向他赔罪。须知道飞刀不等于流行于酒巴间的飞镖。飞镖只是小儿科;飞刀却是「七步之内;取人性命”的利器。现在每想起荒唐的举动时;就深切感到那种非理性的盲驱力是多么危险可怕。这种盲驱力有时能被压制;有时却无法压制;就像身体的病有些可以医治;有些却无法医治一样。
这种体验使我对人对己都不苛求。即使辩论时词锋凌厉;那是另一回事。倘若我对某种做法提出不留余地的批判;那不过表示我认为在道理上说是如此。在实际生活中;我对人对己一般都是采取「马马虎虎过得去就算了”的态度的。
原载于《法言》月刊;1 9 8 9 年6 月;革新号第一期
从骑士精神到爱情宗教
浪荡与沉思(续)
周:周奕辉
李:李天命
九、宽松原则与大丈夫精神
周:你采取的那种态度会不会扼杀人在修养方面的上进心呢?
李:我并非主张不求上进;只是主张对人对己都要有「同情的了解”;了解到美德的实现每每不是说那么容易的。要有心理准备;常有进两步退一步或甚至进一步又退回原地的情况出现。就算只能进一步又打回原形;那仍然胜于从来没有进过一步。我是一个「宽于责人也宽于责己”的人;有时做得合乎理想;我认为已是很理想的了。对人性越有深刻的了解;就越不会对人对己要求过高。人并不是一种时刻不停发光的生物;能够有时发出一点「人性的光辉”;就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以上的想法我称之为「宽松原则”;或戏称之为「有时发光主义”。
这种「主义”反对过分鞭策别人;也反对过分鞭策自己。鞭策过分;会造成太大压力;以致精神紧张;心理不平衡。倘若不容许有一刻松懈;不放过偶有一点「堕落”;结果不是变得虚伪就是变得疯狂。情意结特多的宗教狂热者和道德狂热者;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这类人经常板起面孔;仿佛大义凛然;实则矫揉造作;无趣而难相处;缺乏幽默感。其实人生在世;必须有点幽默的智慧;不要事事「抓”得太紧;有时要一只眼开一只眼闭。Dr。 Johnson 有一句话给我很深印象;他说:「先生;上帝衪自己不到世界末日;都不审判世人哩。”
周:你这种看法是否对人生抱着一种低调的态度?
李:我的态度毫不低调;如果「低调”是指近年来流行的「真小人意识”和「小男人意识”的话。我很反对这两种性质相近的意识;这些意识以低调的姿态来封闭自己。
对于君子;我们至少应抱着「虽不能至;心响往之”的态度;但真小人却摆明车马做小人;还要以此沾沾自喜。真就是不折不扣;真小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这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呢?
至于小男人;则自认窝囊;譬如卖友求荣而不觉羞耻;又如跟女人争「的士”;跟老弱妇孺抢座位;或在公众场合做了尴尬事(比方不小心打破了百货公司的镜子)就不敢面对众人;却转身去埋怨、指责身旁的伴侣。。。。。。这类行径跟母亲教我的道理恰恰背道而驰。母亲常说:「鬼佬(洋人)讲Lady first;很对。”「要让老弱妇孺。”
「大欺负小;非大丈夫也。”「男人打女人;非男人也。”「推卸责任;非好汉也。”妇女解放分子或会指责这些说法有部分包含了男性自大的思想;有封建落后的意识。但我认为那不是男性自大;而是骑士精神;不是封建落后;只是不合潮流吧了。
除了自认窝囊之外;小男人还自认庸陋;拒绝长进:拒绝扩阔思想的视野;拒绝提升生命的境界。这是自甘卑下;同时又像患了自闭症的精神病人;实在可悲可叹。对于缺乏思考方法训练的人来说;真小人和小男人有一套相当厉害的武器;那就是「老土”、「高调”、「s e l l ”(推销)、「扮演”。。。。。。这套字眼的滥用。别人一讲理想;他们就说那是「老土”、「高调”。任何人提出深刻的思想或实践高贵的行为;在他们口中都被说成是「sell ”自己;或说成是「扮演”角色而已。比如释迦说法、耶稣讲道、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都被说成是「sell自己的一套”。又如苏格拉底、文天祥等不朽人物从容就义;却被描述成为「扮演烈士的角色”。
真小人、小男人在心底里大概也会因自己的肤浅狭隘而感到自卑的;于是就用那套字眼来维护自尊;以此作为「自我心理防卫”的保护罩。但只要稍有语理分析的训练;要拆穿那保护罩的诡辩性就毫无困难。其诡辩性在于硬把不能称为「sell ”的做法称为「sell”;硬把不能叫做「扮演”的行为叫做「扮演”(文天祥「是”烈士;不是「扮演”烈士)。。。。。。也就是令「s e l l ”、「扮演”等字眼或概念的用法不当地膨胀;犯了「概念扭曲”的毛病。
目前小男人意识和真小人意识在社会上大行其道;但刚才的一小段分析批判已足够将这些意识的保护罩刺破。
与这类意识相反的是自强不息的精神和骑士精神;我们可以将这两种精神合称为「大丈夫精神”。
十、浮浅时代与空谷之旅
周 :与大丈夫精神对立的小男人意识和真小人意识;涉及流行观念和社会风气。从更宏观的角度着眼; 你对整个世界的时代风气或文化趋势有什么看法呢?
李:素无研究;仅有大略印象;粗疏得很。我觉得今天已难见有「精神的贵族”;而「优雅时代”亦已随风而逝。现代社会趋向于大众化、平庸化、肤浅化。人们思想懈怠;灵性枯萎;不了解深刻和高贵。要了解深刻的东西;须有一股透入深层的劲。现代的舒适社会容易使人丧失这种劲要体验高贵的事物;须有一颗纯朴的心。现代人的复杂机心无法了解什么是高贵。大多数人只能接受浮浅的观念、煽情的口号、不经大脑似是而非的「哲理”;以及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共识”。这种思想肤浅、感情表面化的现象;大抵与现代传播媒介的特性有密切关系。一般来说;深刻的思想绝不容易透过电台、电视等现代传媒来细致表
达。特别是电视;往往只晓得像蜻蜓点水那样给观众提供即食的「文化快餐”而已。
周:那么你以前为什么又会在电台和电视讲思考方法的呢?
李:可以说是「知其不可而为”吧。不过其后都多次婉谢了这两种传媒邀约讲有关的问题了电台、电视以普罗大众为主要对像;而群众通常都不会有耐性去尝试了解较深的思想内容的。他们一般只能接受公式化的言谈和作品;只能对简陋的感性刺激和情绪煽动有反应;其反应每每表现为一窝蜂的倾向连喜怒哀乐也是一窝蜂的:一窝蜂的赞赏、一窝蜂的责骂、一窝蜂的欢腾、一窝蜂的悲恸。。。。。。。
流行作品的寿命;即取决于群众这种一窝蜂的行径。许多流行音乐只有昙花一现的命运;就是因为流行乐迷的好恶常是一窝蜂的。
面对浮浅时代的浮浅文化;有些人大声疾呼;希望扭转乾坤;我看那恐怕是梦想。有些事情是「不因人的主观愿望而转移”的。尽其在我;尽可能使精英文化得以在文化精英(知识分子)之间流传下去;一脉相承;这才是切实而重要的事。例如诗的精品;永远只能以少数「被选择的心灵”为对像;这是无可奈何的;但也是无须慨叹的。
只要想想那种「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诗是如何的滥劣、虚假、肉麻;就不难明白「以被选择的心灵为对像”的道理所在了。
总起来说;精英文化就像空谷幽兰。从事创造或传播精英文化的人;不妨以孤高自许;也不用害怕别人讥笑你自鸣清高。此外更须甘于寂寞而切忌不甘寂寞;须知道自己所走的乃是一条只有少数程度较高的人行走的路途。在途经的空谷之中;若偶有相遇;偶有回响;就已是很值得欣喜无限的了。
十一、武质文化观:悍烈精神暨玉碎原则
周:从时代风气转到中国文化;就我所知;你从来不谈中国文化的问题;其实你是怎样看的呢?
李:也是没有研究;仅有一点浮光掠影的印象。依我看;有不少议论千言万语;实质上却不外一句废话或准废话:「中国文化之中好的成分要保留;坏的成分要扬弃;西方文化之中好的成分要吸收;坏的成分要拒斥。”但什么成分是好的?如何有效地吸收?什么成分是坏的?如何有效地拒斥?这才是问题的要害所在我是外行;不谈这个。现在只提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观点。
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