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确,人们怎么能指望一个“既手无寸铁又单枪匹马”的一介布衣战胜“有成千上万的支持,又有全部国家装备着的”独裁者呢?
然而,他茕茕孑立,才证明他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所谓“千夫之喏喏,不如一士之谔谔”。历史一再证明真正的精神上的业绩靠的不是人多势众,应者如云,也不是敲锣打鼓,大造舆论,而是诉诸良心,服从理性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德勇气。
伟人的思想决不会因为创造者位卑而褪色。相反,他以弱敌强、无所畏惧的勇气方才值得大书特书。正如茨威格所言:“他(卡斯特里奥)知道这一点而恰恰因为这一点,他才毫不犹豫地追随了良心的召唤。他那圣洁的顽强精神使他这个‘无名小卒’在人类解放的伟人战斗中永远刻下英名。他有勇气坚决反对一个世界范围的恐怖统治,他对加尔文的长期斗争将永垂史册。”
斗争的意义其次在于,卡氏揭露了加尔文的罪行,树起了“宗教宽容”的旗帜。
加尔文狂妄地宣称:任何人,不管是为一个异端辩护或是被控告为一个异端,它本身就犯了异端罪,应予惩罚。卡斯特里奥偏不信这个邪,他大胆地质问加尔文:什么是异端?谁有权利宣布别人是异端?
“在五花八门的解释中,我们怎样才能决定什么是‘真实的’基督教义,或什么是上帝旨意的‘正确’解释呢?”杨朱墨子在孟子眼里是异端,非洲人在白种人眼里是异端,甚至乡下人在城里人眼里也是异端。事实上,“我们在那些和我们观点不同的人们眼里都是异端”。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口就有多少意见,没有谁能够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乱扣“异端”罪名。就新教教会而言,“异端”这一单独的概念本身就是荒谬的,因为新教要求每一个人有权阐述。卡氏动摇了“异端”这一概念存在的合法性,也就从根本上推翻了加尔文处死塞维特斯的合法性。
那么,既然思想观点的分歧客观存在,依卡氏之见,又当如何解决呢?首先,应该认识到“我们的世界大得足以容纳许多真理”。其次,不要像市场上的小贩那样,在布道台上叫嚷:只有自己,而不是别人所兜售的,是真正的信仰。历史一再证明,那些“具曰‘予圣’”的人,最终往往留下“谁知乌之雌雄”(《诗经》)的笑柄。第三,思想家之间的分歧只应该用思想的工具来处置,而不是用火与剑。卡氏引用路德的话为证:“异端决不能用物质的力量镇压或者压制下去,而只能用上帝的话进行争辩。因为异端是一种精神上的事物,不能用尘世的水与火将其冲洗掉。”
激赏卡氏的勇气,了解卡氏的思想,窃以为,读是书而到此为止,只恐怕要辜负了茨大师的一番苦心吧?事实上,茨威格关注此事,别有深意存焉。因为他已经看到,卡斯特里奥反对加尔文的“斗争超越了它所发生的那个时代时空的限制”。他们所争论的是“一个范围大得多并且是永恒的生死攸关的问题”,“这场持久的斗争无论叫什么两极都可以:宗教宽容对不宽容,自主对监护,人道对盲信,个性对机械一致,良心对暴力”,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对我们更为重要:是人类还是政治,是精神气质还是理性概念,是个人还是社会。”我们必须毫不松懈地追问:为什么事物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为什么理想主义者反而会成为效率更高的杀人机器?专制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其统治的“秘诀”是什么?这些问题彼此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割。
“宗教改革在开始的时候是作为一种在精神和宗教事务上保证和平的运动。它意图把福音交给每一个人而不加任何限制。是个人信仰,而不是由罗马教皇和基督教协进会塑造基督。”可是一旦加尔文决心不择手段罢黜百家,定己意于一尊,新教运动就走到了危险的边缘。另一方面,“人民是易于接受建议的。这并不是由于容忍和正义,而只是由于偏执狂们自称他们的真理是惟一可以接受的真理,而他们自己的意志是世俗法律的基本模式”。按照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观察,人多半是害怕天赋人权的。茨威格进一步解释道:“人多数在面对亟待解决的难题和生活所强加的责任时,出于惰性,渴望有一个明确而又普遍有效的、有秩序的世界性机构,省得他们去费心思索。”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理想主义者和空想家们一旦取得了胜利,几乎无一例外地立刻被证明是恶劣的骗子手”和凶猛的刽子手,原因何在?茨威格认为:“不论支配思想是什么,一旦借助于恐怖统治作为工具,对不同的信仰强求一律,他所实行的就不复是理想主义而是野蛮行为了。”有着切肤之痛的索尔仁尼琴给出了另一方面的证明,他在《古拉格群岛》一书中一针见血地写道:“思想体系!——它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辩解,使坏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坚强意志。那是一种社会理论,这种理论使他能够在自己和别人面前粉饰自己的行为,美事他听到的不是责难,不是咒骂,而是颂扬和称誉。……莎士比亚的恶人不能逾越的界线,有思想体系的恶人却能越过去——并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也正因为此,“他们会轻易地下令判处成百或上千的死刑,只要他们内心充满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理论以及他们的体系”(茨威格)。刀剑和“真理”的结合,就是问题的答案。
中国人读此书应该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四百年前以火刑柱和断头台来压制异议的悲剧,没有成为绝响,这才是最大的悲剧。本世纪,在经历了苏联斯大林的大清洗和柬埔寨波尔布特的暴政后,痛定思痛,人们应该体味到重提“异端的权利”,重提思想自由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紧迫!以中国为例,今日看来,那些从前被打入另册、斥为异端的人,如张中晓、遇罗克、顾准,思想是何等的犀利!本来它们对国家对社会的贡献还应该更大,可惜它们当时却只能在专制的淫威下呻吟。
走笔至此,想起了黑格尔的话,(大意)我们学习历史的惟一收获是,人们从历史教训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这一现象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继续存在下去呢?只有天知道!
从《爱经》到《爱的成年》
? 王 淼
《爱经》为古罗马四大诗人之一的奥维德所著,成书于公元前一年前后。现代著名诗人戴望舒翻译,1932年现代书局初版。我所藏的是岳麓书社1995年的新版本。
《爱经》开明宗义即是:“假如在我们国人中有个人不懂爱术,他只要读了这篇诗,读时他便理会,他便会爱了。”用诗人戴望舒的话说:“以缤纷之辞藻,抒士女容悦之术,于恋爱心理,阐发无遗,而其引用古代神话故实,尤见渊博,故虽遣意狎亵,而无伤于典雅;读其书者,为之色飞魂动,而不陷于淫佚。文字之功,一至于此,吁,可赞矣!”
首先,《爱经》以诗的语言歌咏了自然的爱情,没有丝毫造作之处,他以热情、绚丽的语言使我们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人性的美好。他把男欢女爱看作人生与生俱来的权利,进行大胆的肯定,热情的讴歌,他把爱情作为一朵最美的人生之花奉献给我们。这一方面显示了古罗马文明的优越之处,另一方面也为西方社会现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埋下了伏笔。
《爱经》阐述恋爱心理细致入微,合理入神,处处闪现着智慧的光芒,不异于一篇讲恋爱的兵法秘诀,即作为一篇古典的爱情心理学也自有其永恒价值。《爱经》把恋爱中男女的性格差异、人性弱点,分析得丝丝入扣,符合情理,并不失幽默地提出自己智慧的见解。随手拈出,即为经典,且试举一例。
“哪一个有经验的男子不把接吻混到情语中去呢?你的美人拒绝,随她拒绝,你做你的就是了。起初她或许会抵抗,会叫你‘坏坯子’;可是就正当她在抵抗的时候,她实在心愿屈服。……你得到一个亲吻而不去取得其余的,你便坐失了那她允许你的恩惠了。……她们欢喜给人的东西,她们也愿人们去夺取。……当她从一个别人可能袭得她的挣扎中无瑕地脱身出来的时候,她很可能在脸上装做快活,其实却是满肚子不高兴。”
真是现实的写照,那一声“坏坯子”惟妙惟肖,如同今天通行的“真坏”一样让我们心领神会,并发出会心的微笑,我们在两千年前的罗马找到了这句话的渊源。这一段文字同时又让我想到古典名剧《西厢记》中,美婢红娘的那句道出无限春机的话语:“肯不肯怎由他,亲不亲尽在您”,正可作此处注解。
读《爱经》,使我感到我国古代文化中爱情的先天不足,儒家文化本来即无女人的地位,而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社会还谈什么爱情?《爱经》将男欢女爱当作了一种人生乐趣来弘扬,而与《爱经》基本同时的我国关于女人的经典却只有刘向的《列女传》和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的《女诫》。《列女传》列出了做女人的标准,而班昭的《女诫》则在理论上首先提出了“三从”之道和“四德”之仪。至此,作为人生与生俱来的权利的爱情则基本上与我们的人生无缘了。两相比较是非常说明问题的。
中国自古流传的爱情故事,如果可以称作爱情故事的话,那也多是发生在皇帝与后妃,士人与妓女之间的。诸如汉武帝之与李夫人;唐明皇之与杨贵妃;诸如楚王好细腰,后主爱金莲;诸如明末四公子之与秦淮名妓等等。为民间所津津乐道了千余年的“四大美女”,除了她们的红颜薄命为千古叹外,所能展现的也只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为男人所奴役的悲惨现实。西施和貂蝉是被人利用的傀儡,昭君是和亲的牺牲品,只有杨玉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似乎得到了皇帝的爱情,最后却也难逃替罪羊的悲惨命运。所以说男女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沉重的部分。中国女人缺少她丰富、浪漫的爱情生活,而作为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男尊女卑维护了宗法特权,却并未给男人的生活带来什么色彩。从这一点上讲,明末的士人似乎在多才多艺的妓女身上找到了浪漫的爱情,妓女为世所诟,但也似乎只有她们多少获得了些做女人的权利,为中国古代爱情写上了既不失沉重,而又较有光彩的一页。
但无论是梁祝动人的爱情故事,还是神女峰美丽的传说,一直到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这里面蕴含着千百年来人们对爱情的殷切呼唤,这又岂是“男女授受不亲”可以禁得的?在传统的经史子集中我们多看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在民间,在自然风物中,在为正统所不齿中,我们才读到了古老帝国的人情人性,既是压抑的,也是明丽动人的,在这里我们才多少找到了千年帝国人的概念。
由《爱经》我想到了现代西方另一部谈爱名著《爱的成年》,英人卡本忒著,八十年代末被钟叔河先生收入岳麓书社的《凤凰丛书》。我早在周作人先生的《知堂书话》中看到过对此书的评介,最近又读到舒芜先生关于此书所写的一篇短文《爱情的灵肉一致》。对于周作人、舒芜二先生关于男女关系的达观见解,向来为我所深深服膺,现在不妨将舒芜先生摘引过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