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队员徒步行军相比是享受了优越条件,人家提出批评也没什么
可反驳的。再说,秋月批评的也不是我一个,她连廖沙都批,说廖
沙不该评嘉奖:“他帮别人背背包,是帮的谁?他还尽背刘冬茹呢!
这说明,他帮助别人,也是有选择的!”秋月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当
面锣对面鼓。刘冬茹气得快流泪了。可廖沙不急,说:“欢迎秋月
同志的批评,以后再行军,我专背秋月同志,不过,要在王队长看
不见的时候。”
廖沙的玩笑话引得我们大笑一阵,活跃了严肃过分的评比讨论
会场。在笑声中,我也把自己的小小“失意”丢在脑后,决心接受
批评,在以后执行任务中努力做出成绩。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还是有人为我不平。评比结束的那天傍
晚,我到小溪边洗涮衣物,遇到了王林。他像是预先等了好久了,
见到我后,从路边一棵大树后悄然闪出,把我吓了一跳。
“谁?”我惊问。
“苦夏姐,是我。”王林走到我跟前。
“吓死我了,你个小和尚!”我嗔怪地骂了一句,“你跑这儿劫
道呀你!”
“苦夏姐,我等你半天了……”
“今天你没评上嘉奖,别生气……谁都知道,第二阶段行军比
第一阶段困难得多,你是跟着文工队走的,滚成了泥人也没掉
队……”
“唉,算啦,人家提得也有道理。谁让我骑了翟团长的马呢?”
“苦夏姐,你真是个老实人──领导让你结婚,你都同意了,
可跟了翟团长还受欺负!要不我给翟团长透个信儿,让他把文工队
领导熊一顿,看谁敢欺负你!”
“你可别跟他提!我是我,他是他,各有各的工作岗位!以后
我在下部队中好好干,争取立功!”
“那个秋月,谁都敢得罪,好像是坚持原则,其实,不过是仗着王队长……”
“王林,咱不提这事了,把你的脏衣服拿来,我给你一块儿洗
了。”
“不,我自己能洗。”
说到这里,王林从兜里摸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举到我脸
前——是一个苹果。
“这是我给你留的,藏了几天了……”
王林把苹果送给我,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轻松地吁了
一口气,转身跑走了。
傍晚,我坐在水银般汩汩流淌的小溪边,吃了王林送给我的苹
果。这酸甜可口、浆汁饱满的苹果让我感到愉悦和满足。那时,满
天秋夜的星斗眨着银子般闪亮的笑眼,山林里带有松脂气味的微风
徐徐刮来,温柔地包围了我的全身。我在清凉的溪水中洗涤衣物,
也洗净了我烦恼的心……
1951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两周年的国庆日。按照师政
治部的统一部署,各部队都组织人员帮助朝鲜群众收割稻子。我们
师文工队也以这种方式,庆祝了国庆节。所不同的是晚上我们文工
队还参加了金化郡政府为我们部队组织的联欢晚会,会上金化郡文
工团和我们师文工队都演出了精彩的节目。
而在这之前的9月下旬,我师各部队均已结束集结休整,接替
友军部队的防御阵地,进至金化以东和金城川以南一线阵地,且已
与试探进攻的敌人几度交火。在这种形势下,10月1日国庆节过
后几天,我们师文工队奉 命组成若干小分队,准备分头下到各团阵
地执行慰问演出和战场宣传鼓动任务。
临下部队的前一天,王队长派人找后勤军需股的助理员换了些
朝鲜币,交给了分队长廖沙。廖沙这次没有叫王林同去,独自一人
揣了朝鲜币,兴冲冲奔了上图面。经过大半天时间,廖沙神态疲惫
地牵回了一条同样疲惫的黄狗。赵玉林开玩笑地问廖沙,这回有没
有再次吃到苹果?廖沙却瞪眼吼了一嗓子:“开什么玩笑开?还不
赶紧杀狗!”
廖沙指挥着一帮队员把狗在一棵树上吊死,之后剥皮开膛,烧
开水炖狗肉。从老乡那里找了些青盐扔到锅里,没有生姜和花椒,
廖沙就找了一块砖头,用水冲一冲,扔到了滚开的狗肉锅里,说是
可以去除狗肉的臊气。
傍晚杀的狗,天黑以后狗肉下锅。我们轮流烧火添柴,把狗肉
焖了一夜。那夜里肉香飘得很远,让路过附近的机关干部们起了疑
心,他们抽动着鼻子,奇怪哪里来的肉香。聪明的武科长虽然眼睛
近视,鼻子嗅觉却无比灵敏,他径直找到文工队队部,告诉王队
长,说他还保存着一瓶老白干,是从国内带来的。王队长要他明天
上午九点半来,但是有个条件:除了带酒还得带一个人——宣传科
的摄影干事。
第二天上午开饭前,武科长带着郭干事来了——后者脖子上挂
着一台照相机。王队长让通讯员通知各分队在林间空场上集合照
相。
队伍站好后,王队长讲话:
“等一会儿我们吃狗肉,改善生活!明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
我们下去,是代表师首长、师政治部,一定要处处注意影响,要不
怕苦不怕死,勇于克服困难!上了前线,免不了会有流血牺牲,因
此,今天咱们文工队就要照个相,请宣传科郭干事给咱们照个文工
队的全家福!”
王队长讲罢,全体同志列队,女前男后,把武科长和王队长拥
在中间照了个合影。
全体合影照完后,王队长又提议给文工队全体女同志照一张合
影。于是我们女队员又兴高采烈地照了一张合影。最后,郭干事
说,还有一张底片,给谁照?郭干事与李春红很熟,就笑着对她
说:
“春红同志,给你们几个照了吧?”
“我们几个?哪几个?”
“四朵花呀!”郭干事笑道。
“什么四朵花?”春红不明白。
“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郭干事说,“师政治部机关都知道,
文工队有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和冬茹嘛!”
他这一说,我们几个同时惊叫起来——真是哎!我们自己怎么
就没注意到呢?春夏秋冬,正好到齐了!照,照!
在大家的注目下,在朝鲜秋日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四个女
队员挽着胳膊照了相——这是我们四个人惟一的一张合影。
以后,我们还打听到,文工队和师机关不光欣赏文工队的“四
朵花”,还根据我们四个人的特点,编了个“四大美”,什么“李春
红的眉毛,苦夏的嘴,孙秋月的大辫子,刘冬茹的腿”。老实说,
我怀疑这是文工队的男队员编排着玩,传到机关去的。你想,一入
朝,成天冒雨行军,就算刘冬茹挽着裤腿,也是一腿的泥巴,怎么
看出她的腿比别人的美?她的腿好看,只有成天在一起排练节目的
男队员知道。而且刘冬茹一般并不裸露胳膊腿的,刚到部队时,不
是洗脚时被廖沙看见还羞得直抹眼泪吗?嗐,不说这些了。总之,
我们几个女队员,几朵花,在部队比较惹人注目就是了。要不然怎
么相隔不久,便一个个“名花有主”了呢?
吃过狗肉,照了相,第二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了。我们按照划
分好的小分队,准备各自的乐器和背包,记住各自的出发路线。临
别前,我们给房东的水瓮打满了水,帮房东阿妈妮砍了几捆柴,还
清扫了我们住过的房间。告别时,房东阿妈妮抱着她的哑巴孩子送
我们到路口,眼泪汪汪的。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衣襟里摸出几个
煮熟的鸡蛋,一人给我们一个。我们同屋几个女兵都觉得奇怪:没
见她养鸡怎么会有鸡蛋呢?吴静狡黠地一笑,说,这回你们信了
吧?我早说她养着鸡——她的鸡肯定圈在林子深处。
不管房东的鸡在何处圈养,鸡蛋在那个时候确实异常珍贵。据说师首长的小灶都难得见到鸡蛋,何况我们文工队?
我们感激地接受了房东阿妈妮的鸡蛋,圆滚滚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朝鲜阿妈妮的体温。我们留恋地和房东招手告别。
“吉文衮东木①,再见——”房东抱着她的孩子,流着泪望着我们,用朝鲜话和中国话的混合语言与我们告别。
“阿妈妮,高马斯半达②!再见——”我们也用两国混合语言与房东告别。
走了几十步远,春红对我说:
“苦夏,你看没看到阿妈妮脚上的鞋?”
“看到了。”我点头道。 “要是有多余的,我真想亲手送她一双。”
从此我再没忘记那位房东阿妈妮的形象——她那依依惜别的眼
神,她的热气腾腾的煮土豆,她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还有,
在送别我们的时候,她的白色衣裙下露出的双脚上,穿着一双中国
军队用的半旧的黄胶鞋。
① 志愿军同志。 ② 谢谢。
“怎么回事?吵什么?”侯师长从车上推门走下,一个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跟在后边,忙不迭地给师长披上雨衣。
陆续有一些行军途径这里的战士驻足观看,权作片刻休息。却被参谋吆喝道:“都走都走!没什么好看的,是哪个单位的去追哪个单位,别在这磨蹭!”
面对不期而至的师长,汤云和那个与他对峙的战士毫无思想准备,不知该说什么。
“没啥事首长……”汤云低声道。
“对,没啥事……”那个战士早已收起枪,随口附和着汤云。
“没事在这大雨地里对面戳着?还拿枪比划?我看你们还是背得太少!”侯师长骂道,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泥人似的士兵,问,“他怎么啦?”
“他拉痢疾,跑肚十几次啦!”
地上的战士强撑着爬起来。
“你们是哪个团的?”侯师长问。
那两个战士相帮持着站在一起,好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
雨水淋着二人的脸,冲刷着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的泥泞。面对师长的问话,二人
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听见没有?首长问你们哪个单位的!”一边的参谋喝道。
“报告师长,我是一团三连三班的,我叫刘富贵,他也是我们班的,叫周才。”
侯师长看了看两个掉队的战士,又看看汤云和刚从马上滚下来的我,再没问什
么。我想,凭他多年的行伍经验早已明白刚才争执的原因。
“这么办吧,你俩到我车上挤一挤,我顺路搭你们一程。我要到前边朝鲜人民
军一个军团部去……”侯师长发话道。
我如释重负一般心头轻松许多。遇到爱兵如子的首长,那两个战士是幸运的。
我真心为他俩高兴。却不料,两个战士却都连连摇手拒绝。感激和惶恐使他们的脸
像刚挨了一掌,抽搐而发僵。
“不不,我们不累!首长有重要事,首长坐车快走吧,我们能追上队伍!”刘
富贵说。
“我们不累,能追上……”周才说。
“我让你们坐就坐!”侯师长皱眉道。
“不不,怕把首长的车弄上泥。”刘富贵指指自己的一身泥水,看着脚上陷在泥水里的黄胶鞋,就像刚从泥洼里钻出的灰鼠。
“我们坐不惯汽车,晕头哩……”周才说,一副央求的表情。
“唉,你们拉肚子掉队,怪不得你们!”侯师长安慰道,“你们是好兵,我知
道你们的辛苦!张参谋,你把我带的药多给他俩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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