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腥气越来越重,终于那粉脂的香气也没法遮掩。
大王大张王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有的甚至奇怪地变长了。
姑娘甚至从这牙齿联想到野猪的獠牙,不过谁也不敢讲出来。
大王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他的两手还是紧紧搂抱王身边
的姑娘,一刻也不曾松开。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队,都不免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
东巡的大王车队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着,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
一层阴云压在车队的顶端?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一开始就尾随车队的那群乌鸦——又开始在上
空盘旋了。
再没有一个人能驱赶它们。因为大王既然昏睡,那么李斯、赵高、小宦官,所
有的人都懒得去驱赶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
李斯早就从大王的车子上闻到那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是它引来了群鸦。
他不止一次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李斯摇头。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变就要发生了。这是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
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醴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
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小宦官只答:
“大王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
之一切正常。”
李斯没有吭声,退开了。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大王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
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方慢慢蠕动。他不知
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怎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梦幻搅缠得大王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睁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的
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终于明白了,这是送葬的
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又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那又
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
溜闪闪发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速而过,速度及它们的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
竟然能够在飞速前进当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他喃喃
说王。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寻呀?
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
呼喊着:
“不到长城非好汉!”
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
有一个人背王一把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着,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
前,一个第一次统一中国的大王,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
“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
那个金发碧眼的人间着,导游的东方人还没有回答,他就摇着头笑起来:“我
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大王多么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他就不想一下,火箭、
大炮,更不要说导弹、飞机和卫星制导的一些现代化武器了。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
玩笑。”
导游的东方人说:“这在当时不是玩笑。”
金发碧眼的人说:“可它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玩笑。”
东方人不语。
金发碧眼又说:“不过,为了这个玩笑,那个大王动用的心思未免太大了吧?
杀了那么多人,征集了全国的民工,不过是为了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而已,哈哈……”
金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这时候大王看出她的胸部高挺,臀部也很大,原来是一个女洋人。大王觉得有
点发酸。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茫。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我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
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而且在恍忽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预
言家。
是他以前预言到了金发碧眼、大铁鸟、长城,以及那个大人物的死亡,他巨大
的葬仪、陪葬品、地下工事……而且那个大预言家还说:所有的工事早晚要被那些
举止古怪的现代人打开;这些地下宫殿被打开时,所有重要的秘密都将暴露无遗。
兵马俩一排一排,它们在阳光下呆滞的眼神、可笑的举止,让现代人惊叹中又觉得
好笑;就连儿童也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生平最恨、最喜欢的,都是一些儒生。因为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同时也
有这个无所不晓的大预言家。这些儒生说话颇为随意,口无遮拦,常常惹是生非。
他们渊博的知识让人嫉恨,简直像无所不晓的样子。他有时要骂:混帐!一些白面
书生嘛,有什么功德?有什么气概?有什么威武?有什么智量?他们凭什么比大王
懂得多知得广?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欲望!大工最感恼火的就是他们了……
他那个大臣,无比聪明的丞相,曾经给他想过一个办法,即让大王把人间唯一
没有征服的角落——那转动不停的一个个脑瓜拴住。办法是让铁匠锻出一些长钉,
先从他们的后脑上钉进去,然后再铆紧。就用这个办法迅速固定所有儒生的脑瓜,
使它们不再活络地转动。那么今后呢?丞相李斯小声告诉他:
“所有的史书典册只可以挑选一些装到官中密封好,只供大工一人消遣;其余
的全部收起,如数焚尽。”
这个办法彻底、干净。而且由于那些转动的脑瓜都拧上了铆钉,所以那种来自
脑爪的、巨大的威胁和逼人的傲慢,将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王后来终于采纳了李斯的意见。不过他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李斯是丞相,
更是大儒,以前还是吕不韦的幕僚,他的脑瓜转动得比谁都快,甚至比那个有名的
博士淳于越还快。那么,当所有的脑瓜都被拧住,这个李斯又该怎么办?他正琢磨:
不久的将来,如果剩下一根铆钉,欲要派上用场,也许还是要拧在丞相李斯的后脑
那儿才合适。这也许是他始料不及的吧?后人会用这样的一句话概括这个过程,叫
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冥冥中,记得那个大预言家向他描绘了一种奇怪的原理。他说:
“大王,疆土分有形无形的两种。大王所征服的只是有形的疆土,它上面有河
流,有高山,有美丽的鲜花,有甘甜的果子。不过它们再大,也有个边界。另一种
疆土嘛,是装在人们脑海里的,它同样绚烂无比,同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只
是它更大得没有边际,它远至宇宙星辰,包容银河;下至九泉,通无底冥界。任何
功勋盖世的大王都只能征服有形的疆土,而不能征服无形疆土,他不能贪婪到想征
服无形的疆土的地步——那时,等待他的肯定是一个大悲惨——”
大预言家还说:“那些无形的疆土,有一部分属于一些精神巨人。他们太巨大
了。他们自己就拥有一大块无形的疆土。这无形的疆土阔大无边。许多人向往它,
尊崇它。这个精神巨人大富有了,也太仁慈了,他无数次慷慨赠与而不会少了什么。
他善待和尊重每一个人,尊重每一片无形疆土的完整和优美。正是这种尊重,才使
他变得更加无敌。”
大王听了大预言家的话,愤愤地拍案而起:
“难道大王就不是一个精神巨人吗?”
大预言家摇头:“大王还不是。很可惜,您不是。因为您是一位占据有形疆土
的大王,所以就不会是一个占据无形疆土的大王。贪欲毁掉了您的德与力。”
大王终于不能够容忍,咬牙切齿,几次贲拔出卢鹿剑。他要杀掉这个大预言家,
谁知大预言家先自笑了:
“大王马上就要拔出卢鹿剑杀掉我,如此而已。”
大预言家无所不晓,大王伸向卢鹿剑的手不由得又缩回来。
大预言家说:“我也是无影无形的,也属于一片无形的疆土——大王怎么奈何
得我呢?”
大王由于急躁、嫉妒、愤怒,更由于深深的绝望,最后像个儿童一样位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跪下,双手合十,向着冥冥中的神灵、也向着预言家说道:
“我多么不幸,多么不幸!我无法弥补的残缺呀,我的不幸!有谁看到了我的
不幸呢?”
大预言家不知何时走了。
大玉哭得愈发伤心。他最宠爱的几个美女走过来,亲吻他,安慰他。他像个儿
童一样伏在美女的身上,抚摸她们润滑的肌肤。美女端坐那儿微笑着。大王崇拜青
春。他位哭得像个儿童,后来简直在央求这个美丽的躯体:
“请赐与我青春、时光和无形的疆土,请赐与我。赐与我这一切。”
她微笑着。她所能做的就是袒露出那两个丰硕的蓬勃的乳房,让大王吸吮。她
呢喃说:“一个多么好的、衰老了的野心勃勃的婴儿!”
乌鸦在上空盘旋。一片尘埃,一道蜿蜒西行的车队。这是谁的车队呀?默默无
声,死去一般沉寂。号角息了,鼓声蔫了,旌旗垂落。这个不幸的车队呀,这个死
亡的车队呀。
大王看着在他的疆土东部郁郁而行的车队,心中充满了蔑视。
他又看到了一片片烽火。在他的国土上竟然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青烟,一络又
一络。他问身边的李斯,这是怎么回事?
李斯告诉他:“这就是按大王您的命令,将史书典籍收缴后进行焚烧。焚书的
火焰已点燃全国;大王,可见您的威力无边。”
大王感到了几分宽慰。
他又问:“那些儒生呢?”
“兵士们正在挨户搜查,这时候大半都捉在了咸阳官前的广场上,拴在那些铁
人身边。一个铁人跟前拴一组,现在一共有几十组了。”
大王说:“带我前去,看看这些死到临头的、做视人世的儒生有些什么样的眼
神。”
李斯领着大王到广场去了。大王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跟前停住了。他发现这
个儒生只是闭着眼睛。
大王说:“睁目。”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儒生说:“我不愿亲眼看到可怜的人。”
“你是说我可怜吗?”
“你,你身边的人,还有咸阳城,都可怜。”
大王先是不解,后来冷笑:“死到临头的人才可怜。”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是的,死到临头了,像你。”
“那是你,不是我。”
儒生说:“我们使用的计算时光的尺寸不一样,用我的尺子量,死亡就落在头
顶。”
大王吓得脸色苍白。
李斯说:“大胆!胡言!”
儒生说:“你吗?你曾是我的同行。”
李斯说:“我才不是你的同行。”
儒生笑了:“胸无点墨的人也能做丞相吗?做了丞相,也该记得曾是我的同行。
不过,你是一个长了牙齿的同行。你要把同行全部吃光,只剩下自己;以后你要用
牙齿去咬身边的人。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咬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