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爷儿,那优度魂儿在你处吧!还不速速牵来,活了那厮,好叫俺哥走路!”城隍抖晃着二郎腿道:“小神不知!”行者闻言,却觉怪了。道:“你真不知?”城隍转头问牛头、马面:“你俩瞧见店主魂魄没有?”二小鬼连连摇头道:“小神——”见城隍“耶”一声瞪起眼,忙改口道:“小鬼不知!”
行者责问:“你这毛神,一问三不知,是如何‘鉴察司民’的?”那城隍闻言,竟白了行者一眼,不屑置理似的。行者好生恼火,一脚蹬翻板凳!那城隍跌个四爪儿朝天,牛头、马面忙将他扶起。行者咄一声挥起铁棒:“你仁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快说:方才鬼头蛤蟆眼地藏在此间做甚!”那城隍毕竟怕那“哭丧棒”,惊慌道:“大圣息怒容小神细禀:俺久闻众小鬼说此间酒好菜美店家娘子也俊俏!今日闲暇无事便来此间想开开荤儿——”说得忒急,直觉气短,忙拍打胸口,朝小鬼挤出一声:“接着说!”
焉知小鬼们毕竟未经过大场合,又见行者目露凶光,吓得嘴唇直哆嗦说不成句儿,愈叫行者生疑,劈胸揪住牛头逼问:“你这厮敢扯一句谎,便一棒打死你——快说,是谁杀了店主?那死 鬼魂儿在不在你家?”牛头吓得失魂落魄,扑通一声跪下:“大圣爷爷??”正要招出实情,却叫沙僧拦腰抱住行者:“大师兄,城隍爷都不知,小鬼头知道甚!快放了他——才惹下一桩人命案子,还没撇清,休再惹条鬼命案子!”那牛头闻言,清醒过来,也改了口,说“打死也不知!”行者无奈,只好放过牛头,摆摆手。那一主二仆忙撒鸭子溜了。
沙僧与八戒使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架起行者,劝道:“哥,走吧!等官差来了,真拿到府衙大堂去,你硬,便要伤人;你软,便得挨板子,端的难办!不如先回去,再做主张!”行者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好随他兄弟俩回养性斋。
且说唐僧见行者脸色红涨返回,想是与人争竞过,才要询问,八戒抢着把事情经过告之师父。三藏念叨几声“优度”,大吃一惊,道:“我晓得是何人了!你那日凶神恶煞般撵人走,还掼了人家的东西,准是今日撞上,人家说了你几句,你就邪火攻心,将人杀了!这如何收拾!此间不是荒山野坡,你杀了人可一走了之。此处有官府王法,岂容得你草营人命!”喝道:”快给我服罪!我亲率你去府衙自首!”行者高叫:“师父,徒儿今日委实冤枉!
不知哪个丧天良的幻作者孙模样灭了优度!求师父明察!”
三藏早就对行者积了一肚子火,今儿见他又惹下大祸,岂可轻易饶过他!
即端坐榻上念起“紧箍咒”来。行者疼得捂着头上天入地翻筋斗。起初三藏念几遍,还停一停,问行者可否服罪。然行者天生宁折不弯的性子,只道:
“冤枉!”如是者三,唐僧气恼,满嘴儿跑舌头,将咒语不住口地念了七七四十九遍!那行者虽有广大神通,也委实受不了:一个筋斗从半空栽下来,晕厥过去。
八戒见行者昏睡在庭中,心中不忍,弄盏凉水浇在行者头上。行者慢慢醒来,叫一声:“师父,你好糊涂!”三藏余怒未休, 走出门道:“我是糊涂!端的‘冰炭不同器’!早撵你回花果山不就两厢俱安了!”说着,才消了些的怒火又腾地蹿上来,又思起适间衬红也劝他放孙猴回花果山。心说:
真是人心所向,这惹是生非的猴头是该走了!——也好,此番便叫他“有去无回”!遂回堂屋,道:“悟净,取笔墨来!”沙僧忙奉上文房四宝。唐僧援笔在手,听行者悲声叫:“师父!??”心头一颤,油然思起行者一路上救难释厄功绩,可昔日之功,焉可抵消目令谤师之愆、杀人之过!心头忽涌上“挥泪斩马谡”的老话,颇有感慨。蘸墨落纸,竟也觉那紫毫如刀,一笔一划都在斩杀师徒情缘!
那三藏缓缓写下一道贬书,亲去庭中交与行者,道:“自此刻起,贫僧与你一刀两断!你杀了人,官府自会依律处置。倘真是冤枉的,官府亦会查清。但皆与贫僧无关也!”行者接贬书,闻斯言,不禁心灰意冷,寻思:“反正自己问心无愧,不如就此回花果山,离开这昏庸师父!”满心悲愤,给三藏施个礼,正要腾云走!忽听一声响亮,只见一位仙人峨冠黄袍,绦带拂动,在庭中闪现。
行者闪火眼金睛,认出来者,遂施礼道:“原来是紫微星君驾临!”那三藏、八戒、沙僧也慌忙叩头礼拜。紫微大帝笑道:“朕来斯国,正赶上看师父管束徒弟,却是为何?”行者叹道:“陛下巡查三界,什么看不清楚!
盼使大神通昭明此案,还俺清白!”大帝笑道:“莫急,莫急!依吾之见,还是先救下人、平息了诉讼再说!”遂念神咒,拘当城城隍。片时,那冥官带着牛头、马面来了,参拜大帝毕,大帝即令二小鬼速将优度灵魂复体;令城隍去府衙,谕告坐堂的官儿、告状的民儿,亡者复活,此案了结!
城隍及二小鬼领了命才要走,却叫行者拦住,冷笑道:“狗官,不是说没见优度魂魄么,怎么送还?”城隍支吾道:“不怪卑职,亦不关牛头马面事,系判官老十二所为!今日轮他承值,吾离官衙时把公务交与他了!”行者道:“等等,你说什么老十二?”
大帝接道:“大圣有所不知,这城隍衙门同阳间官府一般,自上而下,阶级森严。都城隍也是三品的官儿,自然会有十二个判官。不足为奇!吾在南赡部洲,还见过五十六个判官的城隍府哩!办案时俱站着!小鬼没处放,便一排排挂在墙上。用时再用长竹竿挑下来!有一回钩子断了,把一个牛头鬼掉下来,尖角正戳在四十九判官肚子里。那厮临死前还哭骂一声:‘狗入的!俺还想有朝一日混个城隍干干哩!这下完了!”众僧听得目瞪口呆。大帝乘机向城隍与二小鬼喝道:“还不快去,各执其事!等着挨棒子?”三个恍然大悟,忙驾阴风榴了。
三藏遂向大帝礼拜道谢。行者仍闷闷不乐,“陛下,那店主虽死而复生,可黑锅俺仍背着哩!还请陛下帮俺勘出真相!”大帝笑道:“你疑哪个,说出来,吾帮你甄别!”行者不言语,先瞅沙僧。沙僧不由地脸一热,笑道:
“师兄疑我?”唐僧道:“陛下,贫僧愿为悟净担保!”行者又看八戒,八戒笑道:“猴哥,俺天性夯笨,能学得像你?”行者道一声:“也是!”转脸又看大帝。大帝笑指沙僧、八戒道:“你俩未干,便是老夫干的!大圣,此案已勘理清楚也!”行者忙道:“陛下休要逗笑!”仍是思虑疑惑,感叹:
“莫非成了无头奇案了!”大帝正色道:“大圣,你入空门多年,其实该知所谓真假有无,皆是空虚!”行者默然。大帝又语于唐僧:“吾奉玉帝旨意而来,有一要事欲与大圣商议!”唐僧忙请大帝入室看茶,坐下说话。大帝道:“事甚急,朕与大圣便在此间说。你等可回避一厢。”唐僧听了,与八戒、沙僧诺诺退了。
大帝执行者手来到莲池畔,见四周清幽,问他“近况若何?”行者叹一声:“一言难尽!”却不愿多说。大帝笑道:“大圣不说,吾也略知一二:
唐僧执迷不悟;八戒好酒贪色;沙僧工于心计。眼下却俱容不得你!大圣何不离开他们一时?也难为难为这三个愚僧!”行者道:“陛下或许已瞧见:
师父念了数十遍‘紧箍咒’,几乎疼杀老孙!旋又写下贬书。俺也凉了心,正想返回花果山呢!”大帝道:“大圣白衣而归,却难叫众子孙景仰!眼下却有一个立功建勋的极好机会!你不如完毕此事,再锦衣还引”将玉帝诏书让行者过目。行者看了,原是请他上天“共商征伐帝释大计”,好生奇怪:
“咦,玉帝老官儿怎么想起俺老孙来了!那帝释天尊不是颇得他的青睐,两家怎么反目成仇的?”
大帝道:“活要从两头说。大圣亦知,帝释那厮,割据须弥,宫字仪制,不亚天廷;奢侈女乐,登峰造极。他禀性桀骛,又不乏世故:逢年过节,赘礼交通玉帝、老君,是买个平安。骨干里其实哪个也没瞧起。于是便有了前些时为一女子讽俏老君之事——还害得大圣庶几二进丹炉!从天廷这方说,玉帝、老君也少‘君子’之风,并不是真心看重帝释:千好万好,一个不好便不得了!那老君更是吃人一个亏,能记八辈子!因之事后他虽得了那女子,但仍对帝释怀恨在心。前不久玉帝欲‘重整道德,再振朝纲’,在老君撺掇下,遂传渝帝释减嫔妃、降仪仗。那厮自以为‘山高皇帝远’,置之不理。
对此仙界已有微辞,玉帝亦有几分不悦。也合该帝释倒霉,近日玉帝瞒着王母‘巡幸’须弥,本意想去寻乐子。不料帝释称醉不迎,怠慢之至。玉帝败兴而归。又被王母觉察,泼醋闹了一场。玉帝一肚皮火无处发泄,老君再一扇风,龙颜大怒,传旨伐逆。可悲可叹的是那阖天神将竟无一人敢来领兵讨伐!玉帝发愁,遣使请教观音。观音道:‘非孙悟空不可降伏帝释!’那老君也几番举荐大圣。玉帝故此发敕命,着吾来请大圣率天兵征讨逆贼!”
大圣闻言道:“嚯,老君也举荐起俺来了!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倘胜了,占了须弥山,得好处是他们;若败了,恐又落下无数的不是!老孙不干!”大帝道:“吾知你俩积怨甚深;亦知老君有坐山观虎斗、公报私仇之嫌。然帝释虽昔时骁勇,围多年来酒色过度,已枉有虚名。吾以为依大圣神力,必胜帝释。不如将计就计,立此大功,凯旋之际,吾自全力保举大圣名列上仙宝篆!若遂其心志,与那取经得正果,正是殊途同归也!却又免了跋涉之劳。‘紧箍’之苦!”
大圣道:“难得陛下推心置腹,为俺着想!??”沉吟片时,终道:“罢了,俺老孙不为功名利禄,亦不看玉帝面、老君面??只看陛下之面,应承此事!也算报答你往日几番救俺的恩情!”大帝欢喜,道:“你去请出唐三藏,吾有话对他说!”
行者果去请出师父。大帝言明玉帝看重孙大圣,特来“借用”一时。三藏连声答应。行者冷笑道:“陛下休言‘借用’,师父贬书都写了!”三藏面红耳赤。听沙僧在他耳畔窃窃说了几句,才清醒,赤红着脸,赔笑道:“师父方才是一时气昏了头,并非真要撵你!”向行者讨贬书。行者一怔神,三藏已从行者手里抽出贬书,撕成碎片,抛在莲池里。大帝笑道:“大圣,做师父的已向你致歉了,你也不该再含怨怀嗔了!——还不礼别师父,好登路程!”
行者道一声“遵命”,叩别师父,起身时却说了句:“师父,你抽的那贬书是假的!真的还在老孙怀里呢!”三藏目瞪口呆,只道:“好徒弟,权当没写!”意欲向他讨真货,行者已腾空而起。大帝亦踏祥云起在半空,唐僧几个慌地拜倒遥送。看他们去远了,方回屋。八戒啧啧感叹:“还是大师兄,王帝、大帝都另眼看他!”唐僧思思想想,道一声:“这样好!能为天廷建功立业,也赎赎当年的罪愆!”沙僧满心嫉妒,接师父话说道:“好是好,除非大师兄改了那目空一切的性子,不然——哼!也难说是甚结局!”
且说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