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高僧罗什居贵国逍遥园时,磊落不羁,宛若名士,王屡屡赐赠佳人美女,罗什皆笑纳之,生儿育女,并不碍其悟玄奥义理,修无上菩提!译著等身,传颂百世!圣僧娶妻安居,一样持斋念经,广积善业,亦可悟性见佛,同那西天取经,殊途同归也!”
说得三藏哑口无言。丞相以为他默允了,起身道:“既如此,臣下便回享大王,说圣僧愿遵旨意,答应与公主结亲!”转身便走。三藏扯住丞相:
“大人,这万万使不得!”丞相道:“圣僧,天赐良机,不可失矣!若圣僧有心西行取经,俟婚后三年两载,依旧可以成行!”轻轻拿开三藏手,回去复命去了。三藏发了一阵呆。忽悟道:“三年两载!我出来是干甚的?!”
遂迫出门外,对上车的丞相喊:“请告大王,贫僧实难从命!”丞相气恼道:
“没见过这般下识抬举的!”驱车回宫,将详情一一禀白。国王发愁道:“爱卿,实不相瞒,御妹为那厮情伤五内,抑郁而病,千万想个良策!”丞相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窃窃说了几句。国王闻言,叹了一口气:“事至如今,也只有出此下策了!”吩咐手下,依计而行。
这日晚约子时,三藏正在馆驿中对灯垂泪,忽闻门外侍卫传:“圣旨到!”
便见一个黄门侍郎,赍旨而入,后跟几个随从,其中一人捧金盘,上有玉杯。
三藏正冠整衣,拜倒在地,听太监寅旨,略云:“圣僧下羡富贵,执意西行,其志可嘉!朕特赐水酒一杯,略表慰藉,顺壮行色!”
三藏闻听,欢喜道:“公公,明早贫僧便可行路了?”黄门侍郎道:“正是,大王还要送圣僧良骏川资哩!”三藏乐颠颠道:“大王果然英明,请公公千万代贫僧转致谢意!”那黄门官道:“圣僧嘱托,敢不从命!但御赐的送行酒却不能不饮!”三藏端过玉杯,问:“可是素酒?”黄门官莞尔笑答:
“极素,但饮不妨!”三藏放心,一饮而尽,顿时觉得腹中热辣辣的,便问:
“公公,何谓‘极素’?”大监笑道:“圣僧在自参禅,却不晓得‘物极必反’!”
唐僧方知中计人毅,指着那宦官道:“你——”便头重脚轻,倒在地下。
那行者暗中觑得清楚,自语:“不好,师父吃了蒙汗药也!”便要去救护,却见灯笼火把通明,丞相带一群太监宫女,皆着吉服,进门来。门首还停了辆雕龙画凤披红挂彩的大车,使条罕见的大白牛拉着。牛角上也缚着红绸。
行者窃笑:“莫非要‘拉郎配’不成!”旋即见丞相一挥手,便有四个太监轻手轻脚将三藏抬到牛车上。行者掣出棒来,却又收了。暗忖:“反正不是拉师父上肉案剁扁食①馅儿,不如跟着瞧瞧热闹再说。也试试师父朝圣诚心。”
那众人拥着华车出馆驿,往王宫而去。行者也悄悄随在后头,要探真实。
三藏吃了药酒,昏昏沉沉被载至后宫,四个宫女伺候他沐浴、更衣,又扶入洞房卧在香榻上。三藏全然不知。女孩子们给三藏灌了解药后,俱不忍遽离。听见外头丞相威严警咳,方恋恋不舍离开,嗤嗤笑道:“公主不知修了几世福,天上掉下这么个可人的玉郎儿!”
三藏忽地醒来,见自己裹绫罗、卧香床,又睹银烛炜杲,满室华丽,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忽闻环琉叮当,又嗅兰麝之香。俄而,见一丽妹,着红罗长裙,簪黄金步摇,躞蹀移过屏风,双目含情,粉颐带羞。三藏认出正是御妹!慌得要起身施礼、不料四肢绵软无力,挣了几挣,仍在床上。
公主见状,上前按住:“圣僧哥哥,休要多礼!”玉指凝滑,触着唐僧,便有一脉芳香袭来。三藏心慌意乱,忙闭上眼。那公主见三藏佯睡,大起胆子,近了他端详,愈看愈爱,愈爱愈看、忍不住将纤手移至三藏胸上轻轻抚摩。三藏心如撞钟,寻思:“贫憎决不敢造次!淌公主她硬要动手,我也无险可依,只有死了??”偏偏公主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情欲似火,却下失态,只想叫三藏先动情来爱她。等了一刻又一刻,端的度时如年!那三藏木头人儿一般,真真恨杀人!
公主等得心焦,实在忍无可忍,便抓三藏之手往自家胸上按——那行者变成一只蝙蝠倒挂在滴水檐上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警觉:“这手若汤着公主酥胸,那经也别取了!”急念动真言,使一阵风顺窗上风眼吹进去,那洞房里灯烛忽地灭了,家什乱响!吓得公主哎哟一声,跌在床前。三藏也出了一身冷汗,一迭声道:“菩萨怪我也,菩萨怪我也!”滚下床,倒地便祈祷不已。转眼间灯火复明,又有一个简帖儿,飘飘悠悠自半空落下,唐僧忙接过,见帖上书:
唐三藏宜了情缘,速速西行,毋再羁滞!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唐僧即又拜道:“菩萨,弟子这就行,这就行!不敢延误!”随后将帖儿递给公主看。公主睹毕,也心存敬惮,含泪道:“圣僧,莫非你我二人,真的无缘?”
唐三藏见公主如雨中梨花,不胜娇柔,亦侧隐道:“请公主恕罪!”公主放悲声:“既无缘,何谋面!”奔出洞房。外头宫女自去看护不提。
天明,国王已知夜间“菩萨显灵”之事,哪儿敢得罪菩萨!急三忙四支还三藏行李文牒,又赠马匹财帛,放唐僧出关。唐僧挂念公主,慨然叹道:
① 扁食——即水饺。
“贫僧不取明珠,尚取椟①乎!”秋毫不犯,揖别国王众臣、一国僧俗,依旧单骑出城而去。
那三藏出城行不过二三十里路,突见孙猴从半空落下云头,便勒住马,冷下脸不理他。偏行者皮脸,嘻嘻笑道:“师父,老孙那帖儿写得如何?”
三藏吃一惊,又恍悟道:“我道那‘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有些勉强,却原是你捣鼓的!”行者道:“师父在净土寺讲《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时,弟子也曾变作善信前去聆听。现学现卖,便不甚纯熟!”三藏正色道:“孙悟空,你已被我遣回,又来做甚!”行者拜道:“师父,向时弟子去求观世音,叫她摘了这金箍子,老孙好回花果山;是她劝弟子来暗中救你,说凡三回,你便会收回成命。弟子便依她言,救了师父三遭——俺身上的虎皮裙子,还有那天马,皆可为证见!”三藏点头曰:“你便是救我三十回,贫僧也难再收留你!”行者发怒道:“师父真不要俺了?”唐僧道:“不要!”如是者三,行音掣出金箍棒,吓得唐僧跳下马,抱头躲在马后。行者哧地笑了:
“师父,何不念‘紧箍咒’?”
一句话提醒了三藏,果真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念起来。那孙行者起初还硬撑着劲儿大笑,随后便弃了棒,满地打滚儿、翻筋斗,把地上草俱滚平了。
三藏忍不往停下咒语,见行者倒地直喘,面红耳赤,两眼噙泪。三藏道:“悟空呀,你这是何苦!”行者爬起来,跪在三藏面前:“师父,你不出这口气,如何肯收俺?”
三藏思起这三场困厄,若非行者搭救,焉有今日!上前去拉行者起来。
行者耍赖道:“师父不收徒弟,便不起身!”三藏无奈,只好叫一声:“徒弟,起来吧!”行者欢喜,噌地蹿起来、又撒欢翻了几个又高又飘的筋斗。
三藏道:“这一回,贫僧看在观音菩萨金面上,便饶过你。日后却不许再破戒杀人!”行者道:“弟子谨领!”三藏亦高兴行者从善如流,上了马,师徒结伴,朝西行去。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① 椟——即匣子。
第十九回 揪抨玉子忧唐僧 清风晓月遁玄虚垂涎僧宝,住持强拉唐三藏下围棋博彩??出师不利,知客又献“美人计”引唐僧上钩??
巨说唐僧师徒过了伊昌国,风餐露宿,一意西行。这一日夕阳西下时,隐约闻前方山林晚钟噌吰,又望见朱墙透迤,殿阁矗峙,沐着晚照。唐僧道:
“悟空,今宵有处安身也!”行者手搭凉棚,觑着道:“果是一座梵宇,门额上题着‘烂柯寺’——想是那庙里和尚善奔?”三藏笑道:“倒也未必。
或许是此地也有类似中上‘烂柯’之传说,被寺主拈来作为寺名!”
三藏与行者说着活,走近寺院。唐僧下马;行者上前,叩响山门。便听吱呀一声,闪出一个门头僧。互致礼毕,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皇帝差往西天的取经僧人,适值日暮,盼借宝刹落脚,明晨赶路!”门僧即启山门,引唐僧师徒去见知客。知客遂安置师徒两个云水堂安歇。
行者将师父的行李、锡杖挂在壁钩上,忽闻知客道:“寒寺格守法规,过午不食,只有清茶一盏敬客,万请海涵!”唐僧忙念佛、口称“聒噪”!
一霎,小沙弥奉上两盖碗香茗。时天已现黑影,知客吩咐“掌灯”,小沙弥应声去了。知客才要告辞,却见壁上一团霞光,闪烁生辉,不觉一愣。上前一步,见不过是唐僧的一个包袱、一根锡杖挂在壁牙上。忍不住道:“唐长老携何宝物,果真使‘蓬荜增辉’?”三藏如实道:“也无甚稀罕,不过是吾皇赐的几件法器。这根‘拐杖子’、包袱里还有顶毗卢帽,一具袈裟、一只化缘用的金钵盂,如此而已。”
知客赞了几声,即辞别出了禅房。路上遇见小沙弥取火而来,一把夺过,弃地踏灭,径往方丈室。那住持正在室内把玩一颗摩尼宝珠——那宝珠在黑暗中亮若灯炬,是前些时谋害一云游僧人所得——见知客匆匆进门,兀自玩那明珠,也不言语。知客陷笑道:“大师,有桩好生意!”住持瞥知客一眼,似信非信。知客附耳说了几句。住持一愣,“所言是真?”知客道:“大师可去彼一睹,便知底端!”那老和尚便收起宝珠,随知客去云水堂。
行者自知客走后,便让师父吃茶。说道:“师父,适间老孙瞧那知客僧目中有贪欲之色,恐怕这几件宝物要给咱添些麻烦。”
三藏口上道:“悟空不可乱说!”心中也不免嘀咕。
忽见外头两盏灯宠来至门首,知客引一老僧人进来,道:“此乃本院住持玄虚法帅。”三藏见玄虚骨胳清奇,长髯飘逸,披黄袈裟,持百转珠,自是不俗,慌忙施礼问候。玄虚道:“闻唐长老有几件御赐法器,可否借老衲一饱眼福?”唐僧道:“法师不惧污眼,但看无妨!”那玄虚先看锡杖,见镶金嵌银,连声夸好。三藏又令行昔解开包袱,玄虚瞪大眼,将七宝毗卢帽、百宝袈裟、紫金钵盂,细细审看半晌。那僧帽、袈裟上的红宝石、蓝宝石、绿松石、孔雀石、翡翠、玛瑙、碧玺、水晶??把那老和尚的眼都耀花了!
啧啧称赞,口水流了二尺长。
行者见状,开口道:“法师,俺们却要睡觉哩!”不由分说,将宝物收了。那玄虚道:“天不过戊牌时辰,睡也忒早!”行者道:
“腹中空空,睡着了便忘了讥饿!”玄虚即令掌上灯烛,排上果品点心,请唐僧师徒享用。三藏道:“贫僧向时坐掸,曾七日不食。
一餐不食算甚,不饥,不饥!”行者笑道:“老孙七年不食,也不饿!
只是俺师徒俩风尘仆仆来到贵刹,却无果品款待,只奉两盏清水,也忒薄气不是!”玄虚道:“孙长老果然言语尖刻!”行者冷笑道:“不仅如此,还行为刁钻哩!法师自要当心!”唐僧见玄虚尴尬,道:“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