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书生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叫人不能不信。那班中御史大夫私下道:“我旱就觉得这唐朝和尚来路不正,没准与驸马爷有些私仇,故此在圣上面前编派糟践他!”大学士也点头道:“瞧驸马爷那风姿、那谈吐——那诗作得多有学问!”摇头晃脑吟道:“奔棋胜负多,善行已赢着??”
御史大夫平日便看不惯大学士那副恃才做物的劲头,点破道:“那是偈颂,非诗。况且也不是驸马所作,是老真人!”大学士脸红如向阳的果子,当下闷了,心里却恼得不行。
那国王也是个面糊子耳朵,心里一掂量,一个是行路僧,一个是驸马爷,该信谁的?——明摆着驸马说得在理儿!他若是妖,公主还能跟他过三年!
如此想便冷落了三藏,只与驸马说话。那怪也拣些中听的说。他又有灵性,又会杜撰,国王越听越入耳,整个把他当自家人,把唐和尚当成信口开河卖狗皮膏药的了!唐僧如坐针毡,一忧“瘦和尚”被擒、“胖和尚”不知下落;二担心国王信了邪话,这翁婿俩不知怎么收拾自己!心里后悔不迭,暗自道:
“真是‘是亲三分向,苦了外路人’!”
不曾想那怪一时并未与他过不去。三藏惧他神通,也不敢提对质之事。
僵了片时,忽听国王传令设宴拂云阁,给驸马接风。三藏趁机告辞要回馆驿。
那怪阻止道:“你虽望风捕影,混说了一气,使岳丈一时疑我,但眼下已水落石出,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不必太自责,且随我一同赴宴,吃杯素酒,就算是向我赔礼了,如何?”三藏不敢不应。
那国王众官簇拥着驸马往拂云阁而夫,三藏灰头灰脸无精打采跟在后头。见无人管他,正欲溜之乎也,不料那妖怪神通着实大,使个虚影支应着君臣,却纵身跳至三藏身边,见近处有个花园,凉亭假山,十分清幽,便揪他过去,怒斥:“你这秃驴,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告我?莫非百花羞公主嘱托你所为?”唐僧自知在劫难逃,心一横,只言自己多嘴,把路遇公主事享告给国王,实与公主无任何干系。妖怪骂道:“你乃出家人,却口大舌敞!庄子云:‘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①’!如今我要惩治你,有何话说!”三藏浑身发抖,只道:“但求大王给贫僧留个全尸!”心想: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也好求猴儿帮忙,好歹医活。
谁知那怪冷笑道:“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何况大白天在这皇宫弄死个僧人,我也脱不开干系——满朝俱知你我有龃龋——你是口舌招徐的灾祸,为叫你永世记着,且送你两个大巴掌尝尝!”左右开弓,朝唐僧脸两颊各掴了一下,虽不很疼,脸嘴俱麻木了,欲开口说甚,却出不了音,只会啊啊,原来哑了!那怪又朝三藏七窍吹了口气,三藏便神昏志迷,口吐涎水,忽喜忽悲,踉踉跄跄,胡乱闯荡。满宫人俱嚷:“唐和尚疯也!”那妖魔便抽身回去,复了本体。
且说国王陪“驸马”入拂云阁,那王后率嫔妃、丞相统百官皆来赴宴陪酒。国王正吩咐排宴,忽闻报唐僧疯癫,惊讶之余,派太监去问详情。那唐僧呜哩哇啦说不出话来,太监据实回复。国王嗟叹。“驸马”道:“本来是饶过他的,焉知天网恢恢,降下惩罚!且先打发出去吧!”国王依言,叫御林军使大棒子将唐僧打出宫庭;一壁厢令奏乐开宴。
入夜,拂云阁灯火明果,盛宴不散,假驸马见满壁华丽,肉林酒海,粉黛如云,不亚天庭,一时兴起,便使巨献饮酒。酒壮色胆,便少了斯文,把贼眼往钗裙堆里乱丢。偏偏看中了国王新宠的贵妃娘娘。那贵妃白嫩丰盈,天生一副风流眼眸,善会勾人摄魄。国王几年前便对王后称“年迈体赢,无意云雨”,见了这女子竟“东山再起”,日夜不舍,足见她动人之处。那红袍怪儿不管上下,晃晃地擎着银觥去给贵妃敬酒。贵妃羞得脸都红了,只好启樱唇呷一小口,想应付过去。谁知那怪不依,一把搂过来,就灌贵妃酒。
一席人俱惊了,国王战战兢兢道:“贤婿呀,你吃醉了不是?”那怪道:“不曾,不曾,十停才吃了二三停哩!——我是瞅满堂的女子惟她出众,才敬她酒。焉知她不识抬举!”王后道:“贤婿休得无礼!那可是贵妃,惹不得!”
反激起那怪劲头:“甚贵妃桂皮的!我只看她俊俏,要她陪我吃酒!”竟拖① “庄子云”句——意为语言犹如风波,传达语言,必有得失。
至自己身边,让贵妃给他斟酒!
邻席骠骑将军看驸马失态无礼,忍无可忍,也仗着几分酒力,起身按剑斥道:“你这厮少调失教!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调戏贵妃,坏纲乱伦,成何体统!”唤:“来人,与我拿下——”话音未落,剑已被那怪抽去,锋光一闪,将军捂着心口栽倒在地!众人一片惊慌;国王忙过来赔不是,情愿用十个绝色的宫娥换贵妃。那妖怪才醒悟这美人原是丈母娘一辈的,“时尚不想撕破脸皮,便应允了,松开贵妃。贵妃原来“穷人乍富,腆腰儿跋肚”,连王后也不放在眼里,此刻仓促逃窜,到西宫里躲藏去了。王后倒出了口闷气!
一时十个宫娥送到,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之流,却也是争芬斗艳之辈——或丰满或柔媚,或柳腰纤纤,或歌喉甜美。这些宫娥大都如禁苑之花,与世隔绝,虽脐身宫闱,然君王宠幸,遥遥无期,正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青春韵华!今儿奉诏陪驸马,个个喜悦,都要红杏出墙!那怪睹如此美色,上蹿下跳,左瞅右睃,欢喜得爪子部麻了,喷着酒气唱道:“真是一花引来百花香,十个妹妹换娘娘!”大学士听了直皱眉头,见国王王后俱不见踪影、百官正张皇出走,也混在同僚中悄悄溜了。
那怪见殿上王公大臣皆去了,更加放肆,松了袍衣,左钩一个宫女,右搂一个佳人;一个给他酾酒,一个给他布肴;另有两个给他捏肩捶腿;余下四个便献歌舞。其歌云:
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红袍怪闻歌声委婉动听;睹歌者含冤怀愁,令人怜爱。遂推开怀中的女子,把那歌女搂过来,喂她一杯酒道:“妙人儿。
真苦了你了!再唱一曲,老爷我爱听!”那女孩子又轻启玉喉唱道: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假驸马搂住女孩儿便亲,“心肝儿,莫再煎心,我要了你了!”把她按在锦茵上,揉搓得如风中的荇草。那九个女子羞得躲到屏风后去了。那妖把唱曲的女子折腾成莲塘的香泥,兴致不减,又起身去屏风后捉过一个正死死咬裙据的宫娥,“小可怜儿,我来救你!”
且不表红袍怪在内宫淫乱,却道八戒战败后,心想海口也夸了,牛皮也吹了,怎地回去见国王、师父?就寻个僻静的草窝子栽进去生闷气,一阵恼,一阵羞,闷闷不乐地睡了一觉,醒时已日头西斜,仍无计可施,只好倒拖着耙,硬着头皮,腾云回室象国八戒因出战失利,不想招摇,便在城外驻了云步,走进城来,正猜度师父这会儿仍在宫庭还是已回馆驿,忽见一群顽童,嬉笑嚷着:“疯和尚来也,疯和尚来也!”旋即见个僧人,口吐涎沫,满身污泥,踉踉跄跄走来。众顽童冲他吐唾沫、抛石头,笑他、骂他、扯他,踢他??那和尚只会啊啊地怒,却说不出话来。八戒正觉得有趣,那疯和尚近了。八戒细一瞅,老天,这不是师父唐三藏!忙挥耙赶跑了顽童,双手逮着唐僧,晃着问:“师父,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三藏翻翻眼皮,却不认识他。八戒慌道:“师父,我是猪悟能!今早上不是你令俺和沙和尚去拿妖——”三藏理也不理,拨开八戒,颠着疯步,去一家饼店乞食。伙计丢给他一块胡麻饼,也不嫌脏,从地下拣起来便吃。
八戒惊呼:“师父这回完了!”也不顾师父——想顾也顾不了——去馆驿取了包袱,牵了白马欲走。白马挣着劲儿不走。呆子正烦,便踢了白马一脚:“你这畜生,也给俺过不去!”白马忽作人言,叫一声:“二哥!”把八戒吓了一跳。要知白马说些什么言语,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八戒无奈求孙猴 妖魔有因释沙憎沙僧遭擒,师父疯癫。八戒无奈赴东海,央求孙大圣下山??公主让红袍怪释放沙僧,红袍怪却逼公主允他纳妾??
却道白马问:“二哥拉俺去何处?”八戒捂着心口道:“我的娘,你这厮轻易不说话,倒吓老猪一跳!”忽拍手道:“正好,正好,这天上的神马,更能卖个好价钱!”白马道:“师兄是要卖了俺当盘缠,好回家?”八戒道:
“好马儿,正是这意思!你看呀——大师兄遭贬逐,三师弟被擒,师父又疯疯癫癫成了哑巴,只剩下老猪一条光棍,不回家做甚!”白马道:“今早上你与沙师兄走后不久,俺见一白面书生驾乌云而来,落至王宫那厢去了,想正是那妖变化的,来哄国王;又把师父变疯哑了,打了出来。一师兄呀,日为师,终生为父,岂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苦受难不管,只顾回家!—倘被世人知晓,即使是内有娇妻美妾,外有良田百顷,却叫人戳脊梁骨,终生不得安宁也!”
八戒想想道:“你这畜生,倒还有些人心眼儿!俺要这样走了,倒显得牲畜不如似的!就依你之言!却如何能救出师父呢?”白马道:”你与那怪,谁手段高些?”八戒支吾道:“也差不甚多。问这何意?”白马道:“也别屎壳螂垫桌腿儿——硬撑!何谓‘差不甚多’?若打不过,趁早另请高明!”
八戒倒也没脾气,遂道:“莫非是叫老猪去请大师兄?”白马道:“这主意如何?俺一天都在琢磨,才想出这个良策!”八戒”呸”一声:“甚好主意,馊死了!你以为老猪不想请那猢狲!——那厮走时憋了一肚子火,见了面还不臊脱老猪的脸皮!”白马道:“救师父要紧,还顾甚脸皮!”八戒无奈道:
“那就不要脸了?——罢,若碰了钉子,再散伙不迟,叫你这畜生也再无话说!”
八戒正要动身,白马道:“此去花果山有十万八千里,大师兄一个筋斗便到了,二师兄来回却要两三日,只怕误了事。俺老白助你一助如何?”八戒大喜:“老猪也正愁这路途遥远呢!与那管马厩的伙计留下话,笨手笨脚爬上马,抓紧僵绳道:“小子,到了花果山,休提甚‘白’字!俺老猪怕的便是见了猴儿‘嘴上抹石灰——白说’!”那白马道一声:“二哥坐稳!”
便长嘶一声,腾空而起,迅如疾风,快似闪电,半云半雾,朝东而去。一夜飞驶,红日演出东海时,天马已载八戒来到花果山下。暂按下不表。
此时宝象国里,天才咙明。拂云阁中,那红袍怪激灵醒来,见几个宫娥袒胸露腿胡乱睡在锦毡上,自己忱了一个,搂了一个,大惑不解。此时酒意已退,猛想起昨宵酒宴时情景——肆意胡闹不说,像是还杀了一个人??不好,不好!脸也丢了,丑也出了,国王岂能善罢于休!若杀起来虽不是对手,但死伤的不是公主的亲戚便是公主的乡党,惹恼了公主可不是玩的!越想越觉得此处不可久留,便匆匆穿衣整带,欲出殿又实在舍不得这几多恹睡未醒的娇娥,便一手挟了一个,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