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潜晓得,这是唐胤伯在拿自己向晋王示威。说到底,在唐胤伯的心里,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杆枪。不管趁不趁手,都是一杆枪。
但唐胤伯不知道,这杆枪要的,也就是借助他的力量,不着痕迹地猎杀它的敌人。
如今这杆枪正悄悄将矛头对准了他身旁的黄炜,而樊晓杰仅只是个幌子。
等到法事结束,众人也在智昭寺里用过素斋后,便纷纷告辞离去。晋王一行由高原大师亲自相送出寺,黄柏涛和樊晓杰、邢毓莘等智藏教一系的将领跟随其后,俨然与唐胤伯、黄炜等人泾渭分明互不统属。
晋王刚走出智昭寺的山门,就见裴潜率领三十多名前来吊唁的绣衣使迎了上来。
裴潜来到晋王和黄柏涛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躬身礼拜道:“殿下,黄老将军,卑职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准允。”
晋王怔了怔,问道:“段大人,你想请本王帮什么忙?但说无妨。”
裴潜笑了笑,抬起身子道:“昨天泰阳府南华酒楼老板在卑职的衙门外,不惜头撞石狮以死鸣冤,只为状告威山营统领樊晓杰强买强卖,霸占酒楼地产,并指使部下打伤多人。卑职接状后彻夜难眠心中惶恐,即怕纵容凶嫌有负百姓厚望君父重托,又怕樊将军权高位重卑职引火烧身。”
他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众人反应。晋王还是一副面含微笑讳莫如深的表情,黄柏涛则是面色渐沉一言不发。至于樊晓杰的脸上居然也丝毫没有惊慌愤怒之意,但唇角多了一缕蔑然,仿佛料定裴潜是在小题大做,绝不会有好结果。
想想也是,正四品的威山营统领在泰阳府城里抢一处房产又算得了什么大事?何况樊晓杰又不是没出钱。就算他出的价码只能买下后院里的一间茅厕,但只要酒楼的李老板愿意在契约上签字画押,谁又管得来?
像类似的事情不敢说天天有,但绝对是处处都在发生。樊晓杰肯给钱,已是不欲将事闹大的温和之举。比起那些动不动就把人下到大牢里,威逼利诱吐出地契的同僚,他的做法简直就温柔和善得如同智昭寺大殿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一般。
偏生这个裴潜不识相,不仅收了状纸,还把事情公然捅到晋王和黄柏涛的跟前。樊晓杰很想看看,闹到最后究竟是谁会灰头土脸无处容身?
就听裴潜叹息道:“卑职前怕狼后怕虎,寝食难安都快愁白了头发。想来念去,这事还是得办。所以想请樊将军随卑职往绣衣使衙门走一趟,以待审明案情给朝廷和泰阳府的百姓一个交代。若是那刁民诬告,也正可借此还樊将军一个清白。”
他越说越是沉重,声音不觉发抖道:“殿下,黄老将军,卑职情知接手此案为祸不浅,只求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庶民,大不了就扒下这身官服告老还乡!”
听到此处樊晓杰唇角的蔑然之色徐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醒。裴潜这是在向晋王和黄柏涛逼宫——他故意挑选了这么一个敏感特殊的时刻向自己发难。
此际智昭寺内外不仅有数以百计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更有成千上万前来祭奠雄远众僧的善男信女,贩夫走卒。这些人都在听着看着,都在拭目以待段青天为民请命,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晋王和黄柏涛又会作何决断?
只见晋王洒然一笑,问道:“段大人贵庚?”
裴潜不太好意思地回答道:“卑职属狗,今年刚好是本命年。”
“那就是二十四咯?”晋王笑道:“你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又转头望向黄柏涛道:“更别说黄将军年逾花甲老当益壮,仍在为朝廷奔走效力。他都不曾想过告老还乡,你年纪轻轻正是发愤图强锐意进取之时,何以轻言告老?”
黄柏涛点点头道:“晋王殿下说的极是,我看就让樊将军去绣衣使衙门走一遭吧,把事情做个了结。倘若樊将军之前确有不妥之处,多赔银两就是了。”
裴潜暗骂道:“老狐狸,你说得倒轻巧,这案子是你办还是老子办?”口中应道:“是,是,多谢晋王殿下教诲,多谢黄老将军成全。卑职不告老,卑职还想再为朝廷效力五百年,多抓些贪官污吏,多杀些贼匪叛逆。”
晋王欣然道:“这就对了。你不要有顾虑,只要一心为民报效朝廷,一切都有本王为你做主。听说绣衣使主办的位子一直悬而未决,其实段大人便是最合适的人选。明日本王便要向朝廷保奏,让段大人实领泰阳府绣衣使。”
裴潜一惊,倒不是为了自己又能升官发财,而是讶异于晋王举重若轻的权谋之术。
那日晚宴自己曾婉拒了晋王的笼络,可他不仅不打击报复,反而要升自己的官,唐胤伯等人会怎么想?真不晓得这混蛋看中了自己的哪一点,又打又拉非要将他拖下水。然而此情此景之下,裴潜如果再次出言谢绝,那就不是识不识抬举的问题,而是在当面抽晋王的耳光了。
好没奈何,裴潜硬着头皮深深一拜道:“卑职何德何能,敢受殿下如此抬爱?”
黄柏涛见晋王已把话撂下,亦只能回头对樊晓杰道:“樊将军,你就辛苦些,陪同段大人前往绣衣使衙门将案子尽快了结,莫要耽搁了身上的差事。”
这两句话说得大有文章,首先“陪同”二字就玩味无穷。好像樊晓杰去绣衣使衙门做的不是被告,而是和裴潜平起平坐一同断案的差官;跟着又是“尽快”又是“差事”,明里暗里都是在给裴潜加压。
可这种官场里的事,寻常百姓如何懂得?听到晋王和黄柏涛都已首肯,要樊晓杰前去绣衣使衙门了断公案,登时一传十十传百群情振奋,如山呼海啸般道:“晋王殿下英明,黄老将军英明——”
像是被数万人的呐喊声触动到了什么,晋王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环顾四周跪拜欢呼的人群,轻轻地,轻轻地吐了口气。
竟然,居然,陡然……这家伙学着自己样儿往外吐气?裴潜一口气没吐完,就郁闷地憋回了肚子里,扬声道:“樊将军,请了!”
樊晓杰面不改色,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绳,淡淡道:“有劳段大人关照。”
于是,在费尽心机摆平了方方面面的势力羁绊后,裴潜终于成功地将樊晓杰带回了绣衣使衙门。他客客气气请樊晓杰在衙门里用过茶水糕点,派人传来南华酒楼的李老板和相关人证。
依照绣衣使的权责,如樊晓杰这样正四品的将领,堪堪是主办衙门能够审讯的上限。但即使往前追溯二三十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往往逮来个七品芝麻官,已是稀罕事儿。因此还没升堂,泰阳府早已万人空巷,竞相涌到了衙门外围观。
裴潜也是平生第一次升堂问案,从四品的官袍穿戴整齐像模像样地往桌案后一坐,又命人搬来一张椅子请樊晓杰落座,接着便传唤原告讯问人证。
出人意料之外,对于强买强卖纵部行凶的事情,樊晓杰一概认账态度极好。
因此案子的审理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该问的都问了,该查的也都查了,大伙儿引颈以待,就等着段青天秉公裁判了结此案。
裴潜却有些头大了——樊晓杰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他把能认的账都认了,还愿意赔偿医药费,退还地契,算给足了裴潜面子。如果自己不依不饶,反会让别人对其生出同情之意,更会在官场中彻底孤立。
孤立不孤立裴潜倒也无所谓,左右这个官儿就是做着玩玩的。到时候军械所一炸,自己立马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烂摊子爱谁谁。
问题在于就这么不疼不痒把樊晓杰放了,别说自己无法接受,就是唐胤伯和黄炜亦会大为不满。毕竟今天上午他可是在两人面前拍了胸脯的,要把樊晓杰整死,好腾出威山营统领的宝座,换个人来干干。
怎么办?裴潜的目光扫过樊晓杰沉静如水的秀气脸庞,觉察到他眼眸中隐约闪烁的一缕讥诮之意,好像是说:“不就是多出点儿银子吗,何必这么当真呢?”
裴潜有点火大,暗自道:“老子就不信玩不过你这娘娘腔!”视线从樊晓杰的脸上转到躺在一旁担架上的三名伤者身上,顿时计上心来。
他满面笑容道:“樊将军,就麻烦你将那日参与行凶的部属名单开列下来,本官也好按图索骥将他们缉拿归案,各按罪责予以发落。”
樊晓杰愣了下,说道:“此事因我而起,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失手伤人罢了。段大人若要追究,樊某愿意一力承担。”
裴潜摇头道:“樊将军爱兵如子,委实让人钦佩。但冤有头债有主,依照本朝律法致人重伤者除照赔银两外,至少处三年以上十年以内的徒刑。有情节恶劣者,还需发配边关充为军中苦役。樊将军,这是朝廷的律法,你不会不清楚吧?”
樊晓杰微微变色,明白到裴潜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借题发挥跟自己干上了。
如果他把那些伤人的部下交出,往后威信尽失就别想在军中混了。当下神色一冷道:“段大人,樊某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裴潜神情自若道:“将军说笑了,本官只是就事论事,替百姓讨还公道而已。”
樊晓杰还没开口,猛听衙门外一阵喧哗,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威山营官兵驱散人群闯进大堂。为首一人正是樊晓杰的副手,威山营副统领马大深。他一脸煞气抬手指向裴潜道:“姓段的,别给脸不要脸,惹火了老子,今天就把这衙门砸了!”
裴潜就怕没人闹事,看到马大深这般善解人意地主动要求配合,不由眉开眼笑道:“好,太好了!马将军,本官正嫌弃这绣衣使衙门又破又旧有损官府威严,你把它砸了让我再造栋新的,那是最好不过。要不我借你几百斤柴禾,干脆一把火把它给烧了,又省力又干净,你看好不好?”
马大深一下呆住,放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格地砸毁绣衣使衙门——那和公然造反有什么两样?何况此刻唐胤伯、黄柏涛、黄炜这三位二品大员均在泰阳府,传讯樊晓杰的事又曾得到过晋王的首肯,自己这个从四品的副统领又算哪根葱?
樊晓杰起身喝斥道:“大深,你也太放肆了。还不向段大人赔礼?”
马大深千不甘万不愿,勉强向裴潜拱拱手道:“末将一时气急失言,请大人包涵。”
裴潜笑道:“好说好说,只需樊将军写下名单,本官便立刻断案放人。”
樊晓杰摇摇头道:“那晚有二三十位弟兄参与此事,人太多我都记不清姓名。”
裴潜深以为然道:“樊将军军务繁忙,这种小事一时记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那就请您在我这儿作客几日,天天想夜夜念,相信很快就能回忆起来。”
樊晓杰勃然色变,强按怒气跨上两步隔着桌案低声道:“段大人!”
裴潜翻翻小眼睛,慢条斯理道:“这么说你已经想起都是谁干的了?”
樊晓杰从齿缝了一字字吐出道:“我劝你不要被人当枪使,以免没有好下场。”
裴潜瞧瞧左右,问道:“刁主事,牛主事,你们可都听到了?记下来,樊将军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本官啊。也罢,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也不给你上枷锁戴铐子了。来人啊,为樊将军准备间干净宽敞的房间,请他在里头好好休息几日。”
“铿!”几十名威山营官兵怒不可遏齐齐拔出腰刀佩剑,马大深吼道:“谁敢!”
裴潜“啪”地一拍惊堂木,那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定定神道:“怎么着,跟老子耍横?也不打听打听这些年老子杀过多少人,放过多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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