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从此果真像和一痴同床共枕,竟还有了床笫之欢,不过她一直把那看作是梦境。也如节妇烈女,从此不再宣面首进宫。
三
唉,青春年少,她有过青春年少吗。镜子里的她,已经毫无女人的魅力,四十四岁的人,眉头、眼角,竟有了六七十岁的皱纹。
惠帝继位后的十年里,为挽救西晋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怜她孤家寡人,怎抵挡得住司马宗室对西晋毁灭性的侵蚀?
说什么前途难卜。以她的才智,早已料到为期不远的下场。但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束手就擒,让不论是谁都称心如意。
人们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么这个色子就得要他们好看,她要让那些把她掷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这个色子制造一个什么结果的人,不但不能称心如意,还要让他们转而成为色子。
这是一场不可预测的赌博。没有人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看她将如何死于乱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马分尸。
没人能看出她那威严、木然、冷漠的脸的后面,有着何等不能与人言说的恐惧、苦恼与无告……
没有人疼爱过她,从来没有。即便一痴,不过同情而已,与疼爱毫不相干。
而命运这个欺硬怕软的势力之徒,连孤独这个词儿都不肯赏给她。人人都能躲在这个廉价词儿的后面,以招世人的垂怜,她却不能。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哭一场该有多好,哭一场吧、哭一场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没有眼泪啊。
世人,你可知道没有眼泪之痛?不,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对那根本不了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
想到那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脸上,重又泛出令人无由恐惧的笑意,没有一个词汇能尽述,这笑容里的杀气。
凶气的闸门重又合拢在她的目光之上,没有人能躲过这目光的切割、擦伤……
大概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这些“凶器”的恐怖,为了掩饰还是逃避?她转过身去,从墙上抽出自己的佩剑,并将脸贴了上去。想不到在这柄冷剑上,竟感到一丝暖意。
为什么平时想不起与它亲近,这时却想起了它?是一个象征,或是一个论证、还是一个鼓励?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剑锋蹭过她的面颊,有血珠从脸上渗出,不甚汹涌可也一时不会断线。她用手掌抹下脸上的血,而后一下又一下将手掌上的血刮在剑上。血在剑上如活物那样伸缩起来,并泛出冷蓝而不是暖红的幽光。又伸出手指,想把自己的血抹在整整一把剑上,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开来,再试,缩成一摊,又试,再缩成一摊,不肯听命于她,想来也不肯听命于任何人。
无论如何不肯让她的血,铺陈在自己身躯上的剑,像是在问:天下可有不喋血之剑?喋血才是剑的灵魂。
是啊,剑呐,剑呐,你本就应该用来喋血,而不是让人们将低贱的血,在你的身躯上随意铺陈。
死于贾南风之手的、形形色色的人等,在剑的光影中一一闪现,那些死去的魂灵,检阅似地从剑锋上滑过,她将那些死去的魂灵看了又看,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在与那些魂灵的再次交锋中,她明白了,即便已然化作阴阳相隔的魂灵,有些事情依然无法了结。
于是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召来太医,太医自有致司马玉死命的药方。
刚打发了太医,便有宫人来报,说是“中书令”一痴去了。
她一惊,系在衣带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时也突然碎裂。这粉色玉佩,本是当年一痴母亲送给她的,说是年代久远,不知得了哪位先人的道气,颇有灵性,来日必会护佑她。
既然如此,它怎么说碎就碎,该是与一痴有什么牵涉吧。贾南风越来越不明白,玉佩也好、一痴也好,他们之间、以及他们与她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然而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不清楚了。
马上想起昨日的梦,难道一痴向她辞别来了?
怪不得她说“本宫并未宣你进宫”之后,一痴说“只因有事拜求”。当时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阴冷异常。尽管在梦中、尽管在不透风的宫闱之中,也能感到一股莫名冷风,阴阴袭来,而一痴的话,就像这阴风从萧瑟的荒野中捎带而来,而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拜求何事?没等她询问,再一抬头,他就不在了。
接着差人过去打探,自己不等惠帝“下朝”先行返回寝宫。
枕边的紫檀木盒还在,她的一痴还在,静悄悄地。可是最要紧的东西,明明留也留不住地远去了,在那“远去”的声声漫漫中,自己也化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她知道,从此,她将不知何去何从地流浪而去。
她取了枕旁的紫檀木盒,再驱车送到一痴的宅第。
宅子里很安静,只二三亲朋在料理后事。见中宫驾到,也都回避而去,灵堂里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装殓后的一痴,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不,他是回到了儿时,谢天谢地,再也不是那个动辄“臣……”如何、如何的“中书令”了。
贾南风将紫檀木盒放进棺柩,贴在一痴身边,算是“骨肉还家”。本以为,这个紫檀木盒会是她的陪葬,想不到还是让他带了走,可见一切都有定数。
一痴确实没有多少东西留下,真应了赤身而来、赤身而去那句话。只留得横卷一幅,却无题名。外有封纸,纸上写有“留交”二字,留交何人,不得而知。
渐渐展开,慢慢看来,画中竟有一个女人,谁呢,难道是那“留交”之人?贾南风心有不甘,定睛细看,画上的女人竟是自己,而且颇得神韵。非邪非正,好一个本性之人。
神妙!神妙!
再看下去,又看出一心的悲凉。
从他们的青春年少到诏他进宫,一一画来。
其实她又何曾让他侍奉,又哪里舍得让他侍奉?不过想想,也许这就是一痴理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把持朝政十年,从头过眼。心黑手辣的阴谋;捉襟见肘的伎俩;面对你死我活无可奈何的挣扎;狠下毒手时的彷徨犹豫;四面楚歌时的孤助无援……让她几乎无颜面对的过去。然而这都算不得什么,最为难得的是一痴画出了她万般的“身不由己”。
她的一生,全在这句话里了。
何为人生之大悲?不过“身不由己”。
再看下去,贾南风更是无法把持自己:寂寞芳心、栏杆倚遍;一往情深、终不得愿……这么说来,她对一痴的情爱,一痴是一清二楚的。
果真一笔一墨都是情,是他不曾对她言说、也是她不敢奢望的情意。虽与一般人、或她心向往之的男女之情,很不相同,但有情如此,她也该知足了。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将她亲自操刀为他净身的细节一一展现,这才知道自己彼时的癫狂,又见她拥着一痴的“宝”一路狂奔,分不清是从她手腕上流出的血,还是从一痴“宝”上流出的血,总之是他们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淌下来,点点滴滴洒在她狂奔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就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原来那最要紧的,留也留不住的东西;那“远去”的声声漫漫,是他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的血,滴洒在路上的声响,难怪自己要变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从此不知何去何从地流浪而去。
另有《心赋》一阕,长短四六。骈偶、音律、句式、韵仄十分讲究,字形方正,笔画平直,气度庄严。
初看文不对题,细品足见用心良苦,她不能不说这是一痴对她的最完美的回报了。
她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那“留交”人又是谁?
说到底,这幅横卷是不是留给她的,又有什么两样。既然是她得到这幅长卷,她可不就是那“留交”之人。
四
果然不出所料,司马玉死后不过一个月,宫廷政变,贾南风立刻被废黜为庶人。
首先冲进宫内,将她擒拿在手的,自是那赵王司马伦,而后她就被囚禁在为皇族设置的监牢金墉城。
贾南风料到,处死她的办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饮下金屑酒。
也无不平不公之憾,即便她死在今日,八王又能苟延残喘几日,说不定过不了几日,就得与她共享同一坛金屑酒。想不到斗了十年,最后还是没有输赢。
最后的日子说来就来,那日黄昏,数名土兵,抬一只酒坛,随在赵王司马伦身后,进了监牢。
贾南风对这酒坛太熟悉了,刘皇后本该与她同饮这坛酒,可是没等这坛酒送来,便绝食而亡,这个对手,实在令她佩服。
现在轮到她了。
她看了看近前的士兵,估算了越过她和士兵之间这段距离的时间,觉得还有把握,便探身前去抽取土兵身上的佩剑。
可她哪里快得过身手迅捷的士兵,人们一拥而上,按住了她的手。
贾南风轻喝道:“住手!”
那声断喝,既不激昂、愤慨,又是一个废为庶人的、前皇后的声音,可是听来,生生还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后。刀剑在握的男人,像是听到她还在其位的命令,个个垂下了手。
她那双眼睛,毕竟是一双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恰似万张满弓上的待发之箭,让人不敢相向。
可惜、可叹、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发了。
“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贾南风威严地说。一点没有死之将至的惶恐、怯弱、不安。
她转过脸去,用宽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颊,如吹奏一曲长箫,舒缓、从容地将那杯金屑酒慢慢饮下,然后随手将酒杯一掷,再没有回过头来。
临死前,她还来得及烧掉那一阕《心赋》,又将一痴留下的横卷,紧拥在怀。
她轻抚那幅横卷,想着自己没有白白用一生来相守这个人,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后人如何诟骂,都是值得的。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咤一世,却死得如此无光无彩,她恨,她好恨呐,恨得她血脉贲张,恨得她翻转了五脏六腑……
这时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即便杀几头公牛,将公牛的鲜血洒遍每一个角落,也无法化解它的阴气的金墉城,除她之外难道还有另一个活人吗。
没有一些勇气的人,如果被囚禁在这个城堡里,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吓也得吓死。
她竟还有力气张望,是期待一个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吗?
原来是十多只耗子,它们匍匐地走了过来,又四只一排、缓缓地绕她而行,最后蹲坐在她的脚下,不停地抖动着它们的长须。
是为她哭泣、还是为她送葬?
如此说来,她走得不甚凄凉。
难道这不比一个所谓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更好吗?她该知足了。
满腔鲜血涌了上来,她尽力将头移开,以免污秽一痴的画卷,这样一幅言而不尽的画卷,原该留给后世,但愿后人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
可是来不及了,贾南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哪怕仅仅是自己的头部。
人生不过如此,于是一腔鲜血,伴着多少此生未了的爱恨情仇,以及不曾与人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