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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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在-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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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从容地走到书案前,依次拉开书案上的那些抽屉。肯定在找银票、房契、文件之类的东西。 
  此时,一个尖峭的声响,像一枚尖利,带有长哨、长尾的投枪,划过空中。一颗子弹,不偏不斜地射进了乔戈老爷后脑勺的正中。 
  乔戈老爷当时就栽倒在地,一声不哼了。 
  他忙向已被乔戈老爷判了死刑的二格格看去,只见她还是面朝下地匍匐在地,显然已经没有翻身的力气,这一枪她是以自己后背为依托,以便不摇不颤,反手射出。 
  她的手也一直在后背上搭着,看来,她是再也没有力气把手从后背上挪开了。 
  他从来以为,二格格练刀、练枪,不过是玩儿票,也从没见她派上什么用场,只见她用了这么一回,还真用对了地方。 
  又想起二格格常说的话,论斗心眼,咱斗不过汉人,要说盘马弯弓,汉人可就差了一着。 
  不敢稍作停顿,马上就往外跑,一面慌里慌张地对二格格说:“您等等,您千万等等,我这就去请大夫。” 
  二格格叫住了他,“你给我站住。没用了,谁也救不了我。你过来,过来,我这儿还有比找大夫更要紧的事。” 
  除了马上找大夫,他认为什么也不重要。 
  “赶快过来,没时间磨蹭了。”二格格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过,看来情势危急,只得听二格格的吩咐了。 
  他心惊胆战,趟着满地横流、竖流的鲜血,走了过去,把二格格抱在了怀里。 
  “瞧你这点儿胆子……”二格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倒气。 
  他从不知道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女人,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好像攒了一生的力气,都在此刻使了出来。 
  “我这一番是有去无回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我去了以后,你到我房里拿去,檩条东边朝上一面是挖空的,东西就在里面。现在都留给你了,不留给你也会被外人拿去。这些东西变卖之后,总能担保你以后有个不愁温饱的日子,实在不行这一处房产也能卖些钱,别担心,我早就写好了房契。此外,还有半幅画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辈子对不起‘她’。”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三格格走后,二格格从来不提三格格的名字,提起三格格就是一个“她”。 
  “这半幅画卷,无论如何替我交到她手里,她一看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个罪怎么赔也赔不起了,一辈子吧……不论哪半幅画,都是一钱不值,只有合成一幅,才能无价……我指的不仅是钱财……拜托你了,既然你错把黄杨当黄松,这个错,也只好由你来纠了。再说我把你从小看大,信得过……对不起了,不过你又对得起我吗,咱们算是两清了。” 
  从不认输的二格格,最后说道:“这辈子我算是栽大发了……”说罢,她笑了笑,这种时候,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那模模糊糊、费了多年心思的猜想,这才落了实,他果然把信送错了人。 
  这叫什么事啊!原来二格格、三格格遭的难,都和他息息相关。 
  谁又能替他赎回这么大的罪呢。 
  这件让他悔恨一辈子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该着他那天从外头回来,该着他在门洞里碰见了随事处的那位眼生风、嘴生情,人见人待见的乔戈老爷; 
  该着父亲是这家王府的“家塾”,二格格、三格格的汉语家庭教师,他们也在这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成了比亲人差不了多少的人…… 
  如果乔老爷没在门洞那儿碰见他,这一切变故倒是不会有了,王府里的人,难道下场就会更好? 
  他活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里他看过多少人事沉浮,多少悲欢离合……所有的戏文、小说都比不上啊。 
  《红楼梦》又如何,如果曹雪芹活到现在,也会自愧不如。 
  二格格去世后,他开始学习英语,除了房产和那半幅画卷,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化为飘洋过海的盘缠。幸亏二格格喜欢拍照,他又带上了三格格的照片。 
  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一个画筒,画筒里装着那半幅画卷和三格格的照片,去了旧金山、洛杉矶、甚至纽约,遍访了那几个城市的唐人区。 
  在旧金山,他查访了大大小小的旅馆,有些当年极负盛名的旅馆早已倒闭,即便那些还在营业的旅馆,当时的服务生过世的过世了,退休的退休了。 
  倒是找到几个旅馆、几个退休的服务生,问起这么一个中国女人,却是无可奉告。 
  查找旅客登记的历史资料,也没有找到三格格的名字。也许她在旅馆登记时用了化名,也或许因为她根本不懂英语,将错就错。 
  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还是找到几家当年著名的、尚在营业的旅馆,比如建于09年的Renoir酒店和建于10年的Fitzgerald酒店。 
  Fitzgerald酒店典雅的旧日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三格格不论到什么时候,也不可放弃的品位,她肯定在这里落过脚。 
  据Fitzgerald酒店的一位老人回忆,确实有个单身的中国女人,在饭店居留过几周,后因付不起房租退房,退房后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他向老人出示三格格的照片,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说:“对不起,是不是这位小姐,我无法肯定,在我看来,中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是啊,在他看来,西方人何尝不是长得一个样子。 
  他甚至去过成立于1894年的犹他州家谱图书馆,大海捞针般地翻阅过华人的家谱。 
  盘缠花尽,毫无所获,只好脖子上又挂着那个画筒,打道回府。 
  当客轮一声长鸣,离开旧金山码头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想,旧金山、旧金山,哪儿像那位奥斯卡·王尔德说的:“说来奇怪,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失踪者,人们最终都会在旧金山找到他。” 
  如此种种,让他心生疑惑。难道这所宅子,果然不吉不利? 
  他不是没有找过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早年修建这座郡王府的时候,不知看过多少风水先生,哪儿会有问题?除非有什么更硬的命,破了这里的风水,不过谁的命,又能硬过这所郡王府的命。所谓不顺,也是暂时的。 
  果不其然,从此风平浪静,再说这王府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无影无踪,即便想要发生什么事,也没人头应承了。 
  将来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了。 


第三章 
 
   
  一 

  那小女子还在有轨电车站的候车棚下坐着,像是等车,可是电车一辆辆过去,也未见她上车,想来无非是找个地方落落脚。是的,她已经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了。 
  她用作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铜饰精致,像一件装不了什么东西的玩具,而那颠沛流离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为她充当座椅,而是要找个犄角马上躺倒。 
  至于身上的穿戴,更是质量上乘,却没有一处不是又脏又皱,像是很久没有梳理……总之是一副无家可归、穷途末路的样子。 
  旧金山四季如春,即便冬季也是如此。她却怕冷似地紧缩肩胛,将脸深深埋进衣服的领子,远远望去,只剩下一条拱着的脊梁。 
  时间已晚,约瑟夫的热狗店也要停止营业了。如果熄了店前的头灯,有轨电车站那儿怕是更黑了。 
  白天的时候,这女子进店里来买过一个热狗,一杯热牛奶,那是一个人的午餐吗?说是一只鸟的午餐还差不多。 
  身高马大的约瑟夫不能不这么想。约瑟夫·汉斯来自德国北方,那里的汉子差不多都像一座塔。 
  她显然不是很懂英语,也许会说那么几个词儿,进餐之前,只用手势对他表示想要洗洗手。 
  她当然应该先去洗手间,已经一天了,但洗手间里没有准备肥皂,到底这是一间简陋的热狗店,而不是正式的饭店。 
  仅就一个未婚男人所能有的想象,约瑟夫赶紧拿了一卷卫生纸和一块肥皂给她。接过卫生纸和肥皂的时候,她的头,幅度很小、频率很快地向他点了点,那种幅度和频率,表达了不曾独立、不曾混迹于社会的感激不尽和羞涩。尤其是羞涩,还掩藏着一言难尽的尴尬,与他周围的女人很不相同。 
  他周围的女人差不多像他一样,因为要在社会上讨生活,一个个即便不是铜墙铁壁,至少也要做出铁齿钢牙的样子。 
  不能说约瑟夫对女人没有了解,他从不缺少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机会,在他们这个阶层,男女之间的关系比较简单。可是他还没想和哪个女人谈婚论嫁,他要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像他远在故乡的母亲或是祖母那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混迹社会是男人的事情…… 
  这样一个似乎一碰就碎、陶瓷似的小人儿,如何独自流落至此、又沦落如此?她的男人或是父母、亲人呢?也许她还没有男人,看上去她还像个孩子,这当然是指她的身胚,不过从神态上看,已经是个可以对男人构成意义的女人了。 
  她一定非常饿了,可是进食之前,还是有板有眼地将一块手帕铺在了膝头,那块手帕也像她身上的穿戴一样,已然不甚干净,她自己也并非不知,不然不会那样没有必要地,朝他、或根本没有具体朝向、目标,讨饶似地笑了笑,然后才开始进餐。 
  这生拉硬拽的笑容,将两条被饥渴榨取得几近干旱的皱纹,推上了眼角,让不知辛酸为何物的约瑟夫伤感起来。 
  不,当然不是因为那两条皱纹。 
  但她并不狼吞虎咽,而是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就像在享用正式大餐。约瑟夫只能从她低垂的眼睑,以及注意力过于集中在热狗或牛奶上的样子,看出她对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这时,他的猫咪走了过去,并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她以为猫儿饿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块肉肠给了猫咪。岂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亲密,根本不理会那一块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肉肠。她往操作台这边望了望,希望没人注意,又悄悄拣起那块不大的肉肠,放进自己的嘴里。 
  到了这时,约瑟夫的眼睛便似乎有些潮湿。如果是他本人,或他周围的那些女人如此这般,他想他的眼睛不会潮湿。 
  从不知道何谓细腻,从未与这等女人打过交道的约瑟夫,想不出如何才能帮助她,不仅仅是种族的隔阂,还有等级的隔阂,别看她现在落魄如此,仍然可以从诸多细节上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这样的女人,对于他的同情、帮助,会怎么想呢? 
  约瑟大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好眼看她吃完那个热狗,喝完那杯牛奶,又提着她的小箱子出去了。 
  临街的店铺,依次熄灭了店面的头灯,街上显得更暗了,行人也越来越少,只有那些流浪汉、酒鬼,或不三不四的人还在街上游荡。 
  她该怎么办? 
  其实约瑟夫已经延迟了关闭店门的时间,晚就晚些,倒也无妨,反正楼上就是自己的卧室、起居间。只希望店前的头灯对她有些帮助,甚至安慰。 
  安慰?他有什么义务或是权利安慰这样一个陌生的异国女人,就是想想也很无稽。 
  约瑟夫等了又等,还不见她离去。显然她是无处可去,显然也没有钱去找家旅馆下榻。 
  他自知这样想来想去有些无聊,便决定留下店前的头灯,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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