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手各拿一个苹果,满心佩服地端详着。这大概是在苹果变红之前,先在苹果的正中间贴上“日本一”的字样,等后来把字样去掉的时候,字样周围的部分都变红了,惟独字样所在的部分还是白白的,这样,“日本一” 的字就清晰地留了下来。
我拿着苹果,想要看一看雪下得多大了,就向外张望着。这时候我才发现从那里几乎看不到天空。在那以前,我还没有从“南极”看过天空。这座公寓在设计上颇有特点,阳台上方有一条很大的混凝土梁,为了防止鸽子飞进来,在阳台栏杆上铁丝网状的篱笆高高地伸展上去,只有从混凝土梁和篱笆之间约30厘米的缝隙中才能见到天空。
我倾斜着身体,侧头去看天空,但还是看不清楚雪到底有多大。我把身体斜得更厉害了,想无论如何也要看清楚才好。那时候我真是很糊涂,本来我可以回到房间里,从窗口很容易就能看到天空,可是我却非得从那一线窄窄的缝隙中去看。当时我想要直接看到天空。这个“南极”的混凝土地板上有一处需要留心的地方,这一点我以前就发现了。就是在离地板20厘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铁栏杆,本来是为了预防发生火灾而用来隔断隔壁屋子的屏障。这个铁栏杆凸出在那里,像是马拉松比赛的终点。所以我一直很留心这里,刚才拿苹果的时候也是“嘭 ——”地先跳过铁栏杆。可是当我在狭窄的地方倾斜着身体费力地去看下雪的情形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靠近了铁栏杆。我好不容易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和雪花,知道雪下得的确很大,一边想着“啊,好冷好冷”,一边向屋里走去。
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感觉我的行动非常缓慢,实际上刚才的这一系列活动总共只用了大概5秒钟。从房间里出来,来到“南极”,跨过铁栏杆拿出苹果。
“哇,日本第一!”“雪下得怎么样了?”“哦,还在下呢!好冷,好冷!进屋吧!”
这期间一共5秒钟。可就在我要跑回房间的那一瞬间,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脚已经靠近铁栏杆了,我猛地抬腿要跑的时候,脚伸进了铁栏杆下面,“啊——”的一声,我的身体横着飞了起来,脸重重地撞在了混凝土和铁门上。
“嘭!”
发出了一声巨响。这个时候我却没有“好痛”的感觉,两只手里拿着的苹果顺着敞开的房门滚进了房间里。在我的手触地之前,我的脸先撞上了什么东西。我想要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鲜血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混凝土地板上。 “啊,眼睛还看得见。”我真是格外的冷静。随后我站了起来,匆匆地向冰箱走去。这是因为我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泽村贞子女士告诉我的。我一直叫泽村女士“妈妈”。那一次妈妈在电视剧中扮演一个死去的人,正当她躺在那里拍摄的时候,突然布景中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掉了下来,正砸在妈妈的脸上。拍摄现场一片骚动,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没事吧?”妈妈叫道:“别叫了,拿冰给我!快拿冰给我!不早点冷敷的话,脸要是肿了,今天就没法拍了!快点拿冰!”
由于爸爸还在家里等着妈妈,今天要是拍不成了,那只好改天再在这个场景中重拍了,妈妈可不愿意这样。反正今天要尽量拍完。冰送到了妈妈手中,妈妈用湿毛巾包着冰块,放在被打中的脸颊上冷敷。脸颊居然没有肿,电视剧继续拍了下去,妈妈顺利回到了爸爸等待着她的家中。这件事我还是几十年前听妈妈说的,当时我却突然想了起来。“晚上还有舞台演出,脸要是肿了可不得了!”也许是这个念头刺激了大脑,使我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事情来。
我往塑料袋里装上水,放进冰块,匆匆忙忙地抓起旁边一块脏乎乎的似乎是抹布样的东西包起冰袋来,放到脸上冷敷。我还没来得及照镜子,所以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伤了,但是也能确定伤在脸上。然后我跑进洗手间认真地照了镜子。右眼的眼角上方伤口比较深,好像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右眼下面颧骨那儿也有血迹,擦却擦不掉。仔细一看才发现看着像是血迹,实际上是那里的皮被蹭破了,有两厘米半的地方露出了皮肤下的肉。上面的皮肤已是摇摇欲坠,我正想把它拿下来,却发现一展开那块皮肤,它正好盖在红色的三角形的肉上,“嗯,那就这样吧!”我当时能这么做真是非常幸运,因为后来我知道这样的伤口被称为“狗耳朵”。另外我的嘴唇上鼻子下的地方也撞破了。我本来以为情况更糟糕,现在发现没有什么严重的,就想,就这样去剧院行不行呢?但是因为鲜血还在往外流着,所以我给平时去进行健康检查的医生打了个电话。那位医生是内科医生,我向医生说了情况,我很认真地说:“我在‘南极’受伤了。”
电话中传出医生惊诧的声音:“在南极受伤了?!”
于是我解释了一番,最后说道:“没有什么严重的,就这样没关系吧?”
医生慌忙说:“不行不行,撞破的地方一定要缝上才行。”
“缝?”
这对我来说可是生平第一次,我大吃一惊,几乎吼了出来。医生又提醒我道:“是呀。今天外科大夫不在这里,请您立刻去有外科的医院看看。请您一定要去啊!”
我给事务所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事务所立刻为我联系了一家熟悉的急救医院,办好了手续,可以立刻就去。我的经理来接我去医院。我换了衣服,在房间中找了一圈,想看看苹果到底滚到哪里去了,但是哪儿都没有,好像已经消失了一般。我有些不甘心,本来想把它吃掉的,真是很遗憾。事后我发现一个苹果从沙发底下滚到了钢琴的踏板下面,另一个也莫名其妙滚到了一个椅子下面。因为是在饭后想吃点水果,才引起这个事件,所以我还是想能吃点什么。去医院以后,有一阵子会什么东西也不能吃,所以我找了一圈,拿起了一块很大的糖放在了嘴里,正在这时经理来了。看到她推门进来,我说道:“真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但是我嘴里塞了一大块糖,说出来的话就成了:“怎不好意稀,浪里担心了。”经理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吃惊的时候,眼睛就像要鼓出来。听了我说的话,她的眼睛像是真要掉出来了,满脸忧虑地问道:“你说话已经这样了吗?”
经理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那时她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话,今晚的戏是演不成了。”我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非常吃惊,赶紧把糖从嘴里拿出来,说:“没关系,我能说话。”事后,我把这件事讲给朋友们听,大家都说我“真是个满不在乎的人”。我自己也觉得的确如此。
总之,我们就这样去了医院。令人吃惊的是,大雪天的急救医院挤满了老爷爷老奶奶,几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大家好像都是摔倒受伤了。我一边用脏乎乎的抹布冷敷着脸,一边立即被带入了放射室。我很是意外,但是我这种情形的确也有可能会出现骨折。在这种场合中,照X光片真是再屈辱没有的了。因为好像没有专供拍脸部照片的X光机,我就站在拍胃肠X光所用的床下,把脸朝下,摆出一副“对不起”的姿势,照了一张。然后工作人员又告诉我:“好,屏住呼吸。”我又把脸贴在机器上。然后我还是站着,这回是把右耳贴在机器上照了一张侧面的,这也好像在说:“我做了一件错事。”连总是不知道反省的我也在想:“再也不这样做了。”
外科大夫是院长先生,他是一位豪爽而幽默的人。他曾经在美国学过很长时间如何处理这类事故中受的伤,是这方面的权威。先生拿起X光片,对着光看了一番,说道:“嗯,没关系!没有骨折。”
又说道:“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撞在了鼻子那里,也许就会撞死。”
我悚然一惊,如果我死在“南极”,手里的苹果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人们不会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结果就会说:“她本来就是个怪人嘛!”就这样不了了之吧。如此想来,肯定有很多人去世之后还被人误解。先生又接着说:“您真是很幸运啊!要是撞得稍微偏一点,那就撞到了眼睛上,那也不得了。人在瞬间还是能够进行自我保护啊。”
我得知自己原来运气这么好,也高兴起来。
另外,先生看的我的那张脸部X光片,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一直认为我的颧骨比较高,头盖骨的形状很是怪异,但是看到头部的正面照片,却是一张让人着迷的细长而美丽的脸部照片。再说侧面那张,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后脑勺扁平,但实际上却是很漂亮的圆形。我很入迷地看着这张照片,向先生问道:“先生,这么漂亮的头型真的是我的吗?会不会是和别人的弄错了?”
先生说道:“这就是你的,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拍了这样的X光片。”
看到自己头部的X光片这么漂亮,我非常激动,把两张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先生吩咐护士:“把照片收起来。”护士就把照片拿走了。先生开始看我的伤,我眼睛上方比较深的伤口必须进行缝合。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颧骨那里那个皮肤几乎脱落的伤口,先生凝视着那个伤口,说道:“这里是最麻烦的。这种伤口称为‘狗耳朵’,就是皮肤像狗的耳朵那样呈三角形脱落。这种伤口一般很难恢复原样,大多要留下伤疤,伤在脸上的话真是很麻烦啊。”
先生又说道:“不过,这个‘狗耳朵’的皮肤还留在上面,这非常好。如果皮肤没有了的话,那就不妙了。”
我很想说:“本来我觉得这块皮肤挺碍事的,还想把它拿掉呢。”但是没有说出来。
先生似乎非常担心这个“狗耳朵”,几次三番地把那块皮肤翻起来又盖上,最后有些遗憾地说道:“今天先把它放在上边,用创伤膏贴起来,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从别的地方取下一块皮肤移植上去了。但那样的话,大多也会留下伤疤,实在是很麻烦啊。”
我这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确做了一件蠢事。我问先生:“从别的地方取一块皮肤,那从哪里取呢?”
先生答道:“这个嘛,可能是屁股上吧。”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把屁股上的皮肤移植到脸上来,总觉得很是滑稽。先生看到我笑了,亲切地说道:“没办法啊,是要从屁股上取皮肤。因为您是演员,还是尽量别留下伤疤为好。”
我慌忙说道:“先生,没关系,我并不是靠脸孔来工作的。”
先生说:“您为什么这么说呢?请别这么说,我们试试看吧。鼻子下面的伤口要缝上。”
我又一次在心里念着:“要缝!”
现在都是用显微镜一边观察伤口一边缝合。我躺到床上,一位年轻的医生过来了,在我脸旁边支上了一架显微镜似的东西。这位医生也有点儿怪,在给我缝眼睛上边的伤口时,医生说道:“睡觉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好啊。”
我很惊讶,问道:“睡觉的时候确实闭着眼睛好啊——还有不闭眼睛的时候吗?”
“要是缝得稍微粗一点,眼睛就闭不上了,如果细细缝的话,就没关系。”
“那么请您给我缝得细一点吧。睁一只眼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