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麟赶紧称赞他三娘:
“你这就摆清楚了。苗族人不懂孔夫子的礼貌,不认得字,隔几年造一次反;想想看,是哪个弄成这样子的?要是苗族人能认字,又懂礼貌,一百年、五百年也不造反,和我们汉族人一样,这有多好?”
“做哪样总是一箩筐、一箩筐苗人脑壳从乡里挑进城?都不见城里人一箩筐、一箩筐的脑壳挑下乡?”
“所以要五族共和,大家平等嘛!平等不光只是砍不砍脑壳的问题,比方你刚才讲的读书啦!人看不起人啦!过日子讲干净卫生啦!害病请医生不拜菩萨呷香灰啦……没有饭呷啦!……把那些不讲道理的事都变过来,这就叫做‘革命’嘛!”
“你一大串,忙着听都听不懂!”徐姑婆笑得了不得。
“哪!”幼麟讲,“话讲转来,我看苗族人不打伢崽,最起码比我们汉人文明!”
“不读书没父母管教,长大就变土匪!”
“做土匪的读书人很多,三娘!北京、南京、上海有好多大土匪都是读书人。那种土匪才怕人,他有本事杀了你还要你多谢!”幼麟越讲越兴奋。今天他特别觉得自己像个共产党。以后把一些事情都理顺了。
“你这种人哪!快只剩下一张嘴巴了!……我都听累了!”
“要不是今天挂坟,哪里有空几娘崽摆龙门阵啦?”
“你这龙门阵一点也不好听!”
没过大桥,沙湾的沙湾,大桥头的大桥头,拐南门的拐南门。“好生走!慢走!”讲过,都各自回家了。孙姑婆叫住幼麟:
“你跟我回中营街屋里一下,我有要紧事和你谈!”
柳惠、王伯和喜喜以及一批帮手背着狗狗跟婆回文星街。
进门在堂屋坐定,孙姑婆进房取了两个大包裹出来。
“你看这个!”上头写着广州黄埔军校孙某某寄的字样。
“这不是得豫寄给那个滕家妹崽的吗?怎么在你这里?”
“你晓得得豫和滕家妹崽的事?”姑婆问。
“晓得!”
“哎呀!你看你晓得!晓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现在事情闹成这么大!”
“有好大?”
“那滕家妹崽让山阳县姓陈的什么什么队长赶场的时候掳了……”
“是呀!是呀!我听到人讲啦!”
“你也听到啦!你这人!”姑婆也一下坐到椅子上。
“听到是听到,怕你老人家错急;讲送你听,一点忙也帮不上。得豫这人脾气你是最晓得的……”
“若果早晓得,妹崽真要是好,我可以托人去讲亲做媒嘛!”
“讲不清!她爹不许,犟得很!——这下好了,抢走了……”
“底下还有怕人的咧!抢走三天就在山阳强迫成亲拜堂。新郎‘打底马’(新郎骑着彩马)‘抬货’(洞房一应新家具软硬设备)花轿游街,在徐家码头边上让人晓得哪个仇家连打三枪,开了花,脑壳都不见了……”
“这么快!”
幼麟跳起来,喘不出气,呆了。
“你看,这怎么得了?要是人追起得豫来……”
“嗳!得豫老远在黄埔,哪个都晓得的,和他扯不上……”这一下,幼麟笑起自己来,应该宽心的事,怕成那样,狠狠舒了一口长气,“姑妈!我看你一点都不要急。事情了结了!你把两个包裹拆开,东西收起来,也莫让得豫晓得就是……”
“那他爹听到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滕家、陈家非亲非故。人又不是我们抢的,那个人又不是我们打的……”转过身对九妹和瞎子说,“明天陪你妈来文星街和你舅娘打‘泡泡里’(纸牌的一种),我炒牛肚子请客。清明我放三天假,有空陪你们走玩。”
幼麟走出孙家,见西边斜对门张麻子门口那块大金匾上“万家生佛”四个大字,心里讲不出的那么舒服:
“佛呀佛!你可是‘歹毒’得很啰!”
朱雀有几个著名的“朝神”(精神病),一两个“醒醒家”的人。“醒”字,字面上解释为“病酒”,铺开来讲,又有点“游戏毕,心饱于悦乐”的意思,那就很对了。有这么一种人,不怎么“朝”,总是自得其乐的满足;与人为善,不激越狂暴,却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
哥嫂家在正街靠近曹津山铺子的“羝怀子”,是成天在街上闲悠的人。剪的是个尖尖稍长的平头,有点柿子红夹白颜色,四十来岁年纪。白皙皮肤,尖鼻子,眼珠子还有点黄,清瘦的身段,沙沙的嗓子,像是从西域过来的遗子。这家人怎么个原因流落到远远的山缝缝里来的?要明白了,定是个好听的长“古”。
羝怀子从不恶人,偶尔有点缠绵,温和地在你周围打转要点摊子上现成东西吃。不给也行,再凶点他就走。
“来唦!来唦!搞点来呷下唦!——哪!这样吧!我给你尝尝味道,要好,我帮你吹出去,我满城喊!——好!好!不要动手!我就走!你看!我不是走了吗?——嗳!你这人不好商量,我都走了,你还不给我来一块?”
眼看卖东西的认真了(其实不是真认真),他会不怨不怒地悄然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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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遇到龙钟老娘摆摊子,周围没人也会就便“豪”(顺手抓)块东西放进嘴巴的。
“你个悖时的羝怀子!看我报送你‘大大’去!不给你夜饭呷……”老娘子骂是骂,倒也觉得这人有趣堪怜。
碰见苗族汉子挑点什么进城,不知就里,会让他打官腔吓住的,“站住!哪里来的?开条子盖印没有?嗯?”
如果碰到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便会叫住他:
“喂!羝先生今天哪个衙门办公?”
“旅部!”
“办哪样公?”
“画红杆杆杀人!”
“今天杀几个?”
“三八四十九个!”
众少年兴趣来了:
“羝先生,来一段戏行不行?”
“今天呀?”
“不是今天,哪天?当然是今天!”
他愁上眉头:
“你看,行头都没在身边……”
“随便来一盘就行了嘛!”
他顺口一声:
“拿根纸烟来嘛!”
少年折了根麻秆子给他含着。
“哎呀!来哪一句呢?”
“随便!快点,快点!听完我们好走路!”
“莫急,莫急!等我运运气……”咳嗽清嗓子,“看,来了!”
“——唐王嗳!马陷……乌呀!……乌,泥,浆啊!……怎么样?”他得意非凡,“不晓得怎么搞?今天的嗓子硬是特别之清亮!……清不清亮?回话!”
少年们笑成一团,大着嗓子叫:
“清亮!狗日的羝怀子嗓子最清亮!”
更小点的伢崽晚上甚至到他北门上的“行宫”里去。那是间带楼的小木房,铺满厚稻草。听他摆龙门阵,信口乱煽,“蒋介石惠州打朱元璋”,“唐明皇大战董开先”。(董开先是哪个?他也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他善良,也不邪恶,人大方,有东西爱请人吃:
“卫生,绝对莫怕!我病过没有?你老实讲!”
文星街城墙边上有间土地堂,里头住了个罗师爷。
师爷照理讲是个有身份的。可能他以前真做过师爷,或是后来人取笑他安上的都难讲。
他中等身材,微胖,耸起头发,唇上留着夸张的八字胡。到冷天,中山装外头套了件短大衣,旧到极致,要小心分辨才能看出曾经有过的那种格局款式。眼前已经融为一体,甚至可能黏在身上揭不下来。
没听他诵吟过文章和诗句。他永远的自我忧愁,头搭着胸脯往前窜。
朱雀城少人穿大衣。传说著名的三件半大衣中那半件就是他的。一个人能穿上大衣可想而知有来头,在罗师爷身上却看不出痕迹。
土地堂的供品自然由他个人包受。平常日子,街坊上会想到他,让伢崽端点剩饭剩菜送到土地堂去。
“罗师爷!哪!”
“嗯哼!”乌黑的角落里答应,“候着!不看我在忙?”
街上行走的时候顽童纠缠不休,扯他飘零的烂衣,他会转半个身子对人警告:
“莫闹!你闹,我只要稍微一抬手,你就会摔几丈远,不得开交!”
又有人讲,他是婆娘跑了“朝”的。
老祥。
老祥是个苗族人。有个娘,还有个姐,都住在王家衙。
他是个非常近的近视眼。冬夏都是一件厚厚的大襟苗短袄。敞开三两颗扣子,扎根帕子腰带。
不停地拿手指头“烫”着手上锋利的小链刀。
有人讲,老祥喂了只大老鼠在棉衣里,讨来饭,自己吃也喂老鼠吃。
老祥不惹人。你惹他,他便拿手上的小链刀朝后头空中砍,并且做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动作,不辨方向地骂人:
“米!米!米!麻雀(生殖器)卖送你!”
他时常在文星街熊希霭门口讨饭,坐得特别久。他晓得熊家人对他好,门口又宽又凉快,青光岩的大门坎上还可以磨刀。
传说他背娘过跳岩,到河当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丈夫),不叫不走。一个老娘子悬在水响哗哗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只好喊了,一边捶他背脊,骂他“悖时”的。
这难叫人相信。他头脑简单,不会懂得做“男人家”的意义,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着娘在街上讨饭,很让人伤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实算不得“朝”。
他是个打更的。没有家,一个人住在观景山庙里楼上。
这个楼四围遍览城廓。
全城人一辈子一半时间和他有关,睡觉时听他的更声;早上醒来,没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希罕。
谁愿意做打更的呢?白天当夜间,夜间当白天,“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架活的“铜壶滴漏”。
黄昏“定更炮”开始,黎明结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没人帮忙,无人替换。
他有没有老婆?不晓得!不过,他该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龄就打更了。唉!耽误了!近五十岁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亲近、讲白话、“逗胰子油”(眼色调情)的机会。
哪个肯嫁给住在山尖尖上、颠倒过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这方面看起来,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并不等于不努力。
午炮过后,他下得山来,看他换了件阴丹士林布罩衣,脑壳的分头用口水调抹得整齐光亮,穿街过巷,来到登瀛街女学堂门口,面带微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背手仰头地慢慢徘徊。
学堂高班女学生看了便去报训导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个“改良小脚”(缠脚后复原)的老姑娘,扭着扭着走出来,压抑满肚忿怒:
“唐二相!这是教育重地,一个男人家,门口来回走动不好看相!到别处去吧!以后莫再来,免得政府晓得了,一报,会坐班房的……”
每回这种话都由尤先生口中说出。也都见效,唐二相听完就走,三五天再来。根绝唐二相的这种雅行的办法难找。
去了学堂,必定到曹津山铺子门口红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诗了吗?”人问他。
他闲愁无耐地舒着长气说:“作了啊!”
“读给大家听听!”
“好!”他站起来,“——摇头摆尾踱方步……啊!学堂女学生随侍着……啊!白话文诗比文言诗难做万倍……”
“就两句?”
“就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