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回绝了。反正,她守寡二十多年,从未动过再嫁的念头。现在六十多岁了,为什么反而有点春心荡漾呢?可不论怎么想念怎么荡漾,她也咬牙克制住,硬叫自己不去找朱婆和胡工,免得他们提起“那事”她不好回答。
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本来就寂寞难耐,现在又添了一种钻心的想念和荡漾,日子真像火上浇油般受煎熬。她原先以为强力克制、压抑几天就会好的。谁知不成,五天过去了,想念和荡漾反而有增无减,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她简直有点坚持不住了。
这一天,她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样的坚持,还是到朱婆家去与她聊聊,请她喊胡工来讲解电视剧。她以为她的这种想念和荡漾只是一种友谊需要,正如打麻将犯了瘾一样,聚在一起打一打就会好了。她不知道她是在恋爱。她年轻时与丈夫结婚没体验过恋爱是啥滋味。结婚后也就是过日子。丈夫出差她也想念——但那种想念与其说是想念还不如说是担心。她现在要去找朱婆她也担心,怕朱婆又跟她提与胡工的婚事。当然,她可以首先申明不谈婚事,可要那样,朱婆能不能欢迎她呢?她正在犹豫不决时,嘟嘟嘟!有人按门铃了。她从大门猫眼里一看,竟是胡工!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这几天她迫切地想见到胡工,又怕见到胡工,怕他提起婚姻的事。现在胡工找上门来,一定是当面求婚的,这叫她怎么回答呢?她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开了门锁。
进了门,章婆还处在怔愣中,胡工却像无事似的,显得很自然,笑着说:“到底是大学老师的家呀,硬是像皇宫!”章婆被激灵了一下,这才缓过神来,应对说:“哪里哟!还不是跟你们家里一样,也就是电视机、电脑、冰箱这些东西。”胡工说:”东西虽然差不多,但档次不同。跟写字一样,写中国两个字,小学生是那么写,书法家也是那么写,却有天壤之别。”章婆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你莫跟我谈写字,我不懂。”胡工说:“好,不谈写字,那就谈种菜。我是来邀你去种菜的。”他不是为婚事,这大出章婆的意料,却也有点迷茫:“地都毁了,还怎么种菜?”胡工笑着说:“到南泥湾去种。章婆横他一眼:“你尽开玩笑!”胡工说:“不是开玩笑,正经话。”见章婆仍疑惑地望着他,便解释道,“这几天没事干,我转悠得比较远,到学校西头那条河去过。那条河中间有好几处淤滩,有的比较大比较高,雨季也难淹没。现在快到秋季,估计今年再不会有大水。你不是说你女儿女婿要你再续签半年吗,我儿子儿媳也硬要我再续签半年,明年春天才能回国。我们去把它开发出来,还可以收一季冬菜。”章婆兴奋地说:“对!种萝卜白菜不成问题。萝卜白菜不怕冷,越冷越好吃。”胡工道:“这么说,你愿意去开荒?”章婆不正面回答,问:“朱婆去不去?”胡工说:“朱婆添了孙娃,去不成,不过,黄老师去。那周围有好几个淤滩,我还邀约了好几位中国老爷爷老奶奶去。”章婆说:“那我也去,我这人就喜欢热闹。”
8
这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内陆小河,平时水流量不大,大多数地方可以涉足而过,有的地段河床中裸露着淤滩,淤滩一般由沙石累积而成,大的十几平米,小的只有几平米。不用说,这些小沙滩只要下雨过水就会被淹漫冲刷。
胡工带着章婆来到一处河段,但见河中有三个淤滩又高又大,上面都长着篙草。从篙草茂盛的长势看,这几个淤滩很少淹水。章婆指着三个绿滩说:“简直像几个小岛。”胡工说:“对,是像岛!你提醒了我,干脆,就把它们分别叫作太阳岛、月亮岛、金星岛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章婆说:“好!”
河是北南流向,岛身将河水分成东西两流。东边的流水较窄较浅,浅水中胡工事先已放置了几块大石头作垫脚墩,不用脱鞋涉水就可以踏到岛上去。胡工正准备带着章婆登上第一个小岛,岛上的篙草中突然伸出黄老师和另一个花白的头来,喊道:“胡工,我们可是先下手为强啊!”胡工说:“好,好!就是要只争朝夕!你们开这一块,这块叫太阳岛。我们开月亮岛去!”章婆低声说:“我们也在这岛上开吧!人多热闹。”胡工说:“这岛面积小,容不了四家。”章婆想说他们两人去开一个岛不方便,可又说不出口。胡工洞察了她的顾虑,说:“你放心,朱婆家老头子马上也要来美国,朱婆叫我给他留一块菜地呢。我们三家在一个岛上。”章婆这才又动脚跟胡工走。
月亮岛约有80多平米,上面的篙草有人把高,长得又粗又硬。登上岛,章婆拿着洋锹便要连根带草地翻敲,胡工说:”这样不行。得先把篙草铲掉再翻敲。我下过乡,知道那样人轻松些,工效也快些。”他于是拿起洋锹弯下腰由根部铲篙草。章婆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铲。这么深的篙草,本来应该用砍刀砍或用镰刀割,但他们没有砍刀和镰刀,只好用洋锹铲,这就增加了难度,真个是费力不讨好,不一会,两个人便累得大汗淋漓。章婆坚持不住了,说:”休息一会吧。”胡工擦着汗说:“好,休息一会。”
两人于是各拢了一把铲倒的蒿草,席地坐在了上面。胡工是不抽烟的,两人就这么静寂地空坐在一个小滩上可不是个事,总得找点话说。章婆觉得自己回绝了胡工的婚事有点歉疚,她想向胡工解释解释,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眉头一皱,于是准备由她家的家史入题。她家的家史是一部残缺的历史,她觉得那不是光彩事,从不对生人说起。前一段跟胡工朱婆黄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几次闲谈,家史的话头涌到了嘴边都还是打住了。今天她不得不说了,可又不便直截了当地说,于是转弯抹角地问:“胡爹,你是个大学生,你知道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的什么官吗?”胡工说:“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地区行署的专员。那时候没有党,知府就是一把手,也可以说相当于今天的地委书记。“哼!”章婆不赞成地说,”我们街坊的的一位中学校长说,那时候的府比现在的地区大,知府相当于今天的副省长。”胡工说:“大府的一把手也可以说是副省长。哎,你问这个干啥?”章婆只得意地笑,不作声。胡工一忖:“你家是不是有人在清朝当过知府?”章婆假意叹口气说:“可惜是五辈子之前的事了,关照不了我们。”胡工说:“这么说,你还是个官宦之后。”“这倒不假。”章婆振奋起来,这才将章家的家史和盘托出。
传说,章家老祖宗的坟墓埋在了特等风水宝地上,本来是应该出宰相的,但秘密被仇家窥破,暗中破坏了地脉,结果只出了个知府。但那知府老爷爷说,地脉没有完全断,隔几代后人中还是有人要统领朝班的,关键是要培养好接班人。然而,知府老爷爷接连讨了三房夫人,竟都不生儿子,一生也就得了两个女儿。到老年,知府老爷爷见盼子无望,便留下小女儿坐堂招婿。谁知小女儿连着三胎也都生丫头,而且有两个不满周岁便病死了。知府老爷爷临终前给后代留下遗嘱,不得丁就继续招女婿,一定要得丁,得丁就能得地气,出大官,统朝班。于是,知府的小女儿又给自己活下来的那个女儿招女婿。谁知这女儿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章婆的母亲。不用说,她母亲又得招女婿。她母亲倒是生过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但最后还是只活出来了章婆一个。她又按祖嘱招女婿,结果她生了两个丫头,也只活下了这在美国当博士的小女儿章胜兰。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胜过男孩,也是希望她将来能生男。
“我丈夫死时,我才四十冒头,好多人都劝我再找人,我都一一谢绝了。我不能违背祖宗遗嘱让章家塌了门户。后来有人知道了我这个思想,表示愿意过家顶门。我一则怕人家对女儿不好,二则有好女不嫁二夫的旧思想,都没有答应。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所以嘛,所以嘛……”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话到嘴边有些不好开口,结巴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不是我觉得你不好,是我家的情况特殊。”胡工一直专注地听着章婆讲她家奇特的历史,她突然把话扯到他的头上,他一下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你说什么呀?”章婆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朱婆介绍的那事。”胡工这才明白,朱婆在背后给他作红娘,他又急又气:“这个胖老婆子,怎么这样多事?”他立即意识到这样斥责朱婆不大妥,人家毕竟是一片好心,便随即加了一句:“真是热心过度!”“这,这……”章婆这也才知道胡工压根还不知道这事,也变得很尴尬。
沉默了一会,胡工站起来说:“我不能跟你一起种菜,我得另换一个地方。”说着,拿起工具就要走。这一下章婆可着了慌,急忙站起来挡住去路:“你干什么呀?”胡工说:“是我邀你一起来种菜的,我不走,人家还以为我是别有用心呢!”章婆说:“谁说你别有用心了?”停了停,又说:“是你把我邀来的,你却又要把我丢下!你这不是戏弄人吗?”说着,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人往往是这样,好多东西是临到要失去它时才觉特别宝贵。胡工说要走,章婆突然意识到,她再也离不开他了。她适才的那种意欲排拒胡工的举动,实际上是女人羞怯的一种潜意识反映。“这,这……”胡工见章婆流泪,一下着了慌,手忙脚乱了一会,才想起裤袋里装着手巾,急忙掏出来递过去。章婆接到手巾,浑身似触电了一般,她一生都未享受过这样的温情,真恨不得像电视剧中的年轻姑娘一样,扑到男方的怀里。但她毕竟是老太婆了,控制力自然不一般,最后只是在擦眼泪时感动得抽噎了起来。胡工见了,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哭嘛。我,我不走就是了,只要你不说,不说我是别有用心就,就行了。”章婆扬起头赌咒说:“谁说你别有用心谁烂舌头!”胡工说:“那咱们就继续铲篙草吧。”
章婆本来是想解释一下消除胡工心中的疙瘩,没想到弄得两人心中都有了疙瘩。一时间又不知如何排解,只好都默默地拼命铲篙草,以此来发泄心中的郁闷。这样倒好,工效得到了大提高,也没有要休息的感觉,竟将岛上的篙草一口气铲平了。铲平后两人才感到腰酸背痛累得够呛,接着翻地已是不可能了,天也晚了,于是决定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来。
次日上午章婆赶到菜地时,胡工却还没有到,她只好先开始翻地。半小时后胡工背着工具来了,老远就道歉:“对不起,把孙子送到幼儿园,来迟了。”章婆说:“不迟不迟。”又说,“还是你幸福,每天都可以接送孙子。我那孙子,硬不要我送我接,天天要他爸妈接送”。“那是因为你家有宝马高级轿车,孙子坐车到幼儿园可以威风威风。哪像我们,一个破车,孙子不愿坐,怕坐到幼儿园掉价!”“你少日噘我们!什么威风呀?你们那是太近,幼儿园就在你们公寓区的边沿,离你家还不到两百米,还用得着坐车送呀?”见胡工不说话,章婆又说,“其实我们离幼儿园也只里把路,完全可以由我送的,可孙子就是不愿意。平时在家里,他也不大与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