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官亭是地方政府专门为迎送官员而建的,朝廷来了官员在这儿迎接,地方官员调任、升迁即送到这儿为止,包括那些已故官员归乡的灵柩也在送官亭迎接。送官亭俨然一座官海沉浮、生命轮回的小剧场。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你方唱罢我登场,气派的未必永远气派,真诚的未必永远真诚,最后,人不喘气了,家人迎至送官亭,将官人的灵柩接回来,再送到祖坟里一埋。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总之,送官亭年年月月闲不着。要是古时候就有摄像机,把这一切都录下来,我们今人看得就清楚了。印象也会深。
洪钧带着守孝期间新娶的三夫人——赛金花,或舟或车轿,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鞍马劳顿,就到了北京了。
这位风情万种的花季少女赛金花,是洪状元洪钧在苏州花船上的歌屋认识的。当然是跟几个信得过的地方基层领导一块儿偷着去的,明着去不大好,也不策略,毕竟是在守孝期间,毕竟都是领导,朝廷的命官,人前人后挺胸凸肚的,记者和扛摄像机的都跟着,洪钧他本人又是状元出身,是要注意影响的,没想到,到了歌屋动真格了,两人一见钟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了。竟要金屋藏娇娶回家去。
一谈到纳妾,大夫人、二夫人肯定不愿意,丈夫岁数已经不小了,五十了,撂现在备不住就二线了,更何况丈夫找的又是个歌屋小姐。可是她们没办法,那个时代她们说了不算。有道是“牛驾辕,马拉套,老娘儿们当家瞎胡闹”。这样,还是由大夫人操办着,把赛金花娶回洪府,成了洪家的第三位新夫人。爱情这东西不反则已,一反对就是千古绝唱!
一干人在北京刚刚安顿下来,气儿还没喘匀呢,洪状元便被朝廷委任为出使俄、德、奥、荷的钦差大臣。这差事相当于现在的特命全权大使。为什么洪钧得了这么个美差呢?一是洪钧是有名的保守派,旧制的铁杆捍卫者,二是思想开放的“清流党”垮台了,以“江浙系官僚”为中心的“新清流党”又正式崛起了,清廷让洪钧这个老顽固派出使四国,无非是一种权宜之计,表明朝廷的一种开明的姿态,藉以假示天下之人。一句话,就是玩个策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其实,去四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尽管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但是,安排洪钦差出使的仪式却搞得十分隆重。
这次随洪钦差出使欧洲四国的随员也不算少,而且多数都是洪大人的学生。
有个别学生希望出国时穿洋人的西装,年轻人嘛,新鲜,入乡随俗嘛。小猫咪见个蜻蜓还直扑呢。说白了,他们以为这次出使欧洲真的要开始西风东渐了呢。结果,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洪大人怒斥了一顿,并把这几个要穿西装的人从随员的名单中剔了出去。洪大人是很有政治头脑的,政治上相当成熟。学生毕竟是学生,太嫩!
麻烦的是那些随行的仆人,一听说出洋,以为今生今世回不来了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想去。洪状元只好多付些银两,像今天公费出国的工作人员一样,开两份工资,国内给一份养家,国外再付一份任其潇洒。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这事儿总算安定下来了。
从北京到天津,钦差大人和新夫人赛金花乘坐的是一艘庞大的龙船。那气派俨然希茜公主出嫁一般,龙船上彩旗招展,卫士森然林立。六七十位水手分坐长龙船的左右,奋力地划着桨。而且,每到一地都要收船靠岸,应酬一遍前来迎接钦差的地方官员。岸上的送官亭,鼓乐齐鸣,彩旗招展,少年儿童挥动着手中的彩带花束舞蹈着。那场面像日本的樱花节一样热闹、喜人。
哪个地方都有送官亭啊。
尽管如此,威严的洪大人在内舱还是个孩子猴样,年过半百的人没个正形,扮嫩,总跟年仅十六岁的赛金花闹着玩儿。其情其景,因为我不是写儿童文学的,没这个本事,写不像,故略而不叙。但洪钦差一出了船舱,神情威然,面色铁青,派头十足,吓得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惟恐出什么差错。
这一条路上赛金花是激动万分、感慨万分哪,幸福的泪水落了一遍又一遍。她想啊,自己一个贫家女子,一个歌屋小姐,一个扫黄对象,就是做梦也没想到能当上状元夫人哪。
赛金花在船上,天天面对佛龛焚香跪拜。
龙船到了天津之后,钦差大人偕新夫人又登上海轮去上海,得从那儿出发去欧洲。当年,去欧洲只能坐海船,飞机好像也有,但正在试验阶段。
小小的苏州女子赛金花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惊喜得像一只小海鸥似的。她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比湖还大的海。一路上跟洪钧说的孩子话不断。
洪大人说,梦鸾(洪钧给赛金花新起的名,是爱称),这哪儿到哪儿,还有更大、更奇,更有趣儿的光景等着你看呢。
到了上海,上海也有送官亭啊,上海的送官亭装饰得半中半西,响器班子既有中乐也有洋乐,交替演奏,欢迎的标语既有汉文也有洋文,当然以中为主,洋不为中用。虽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毕竟是一种创新,一个新气象。欢迎的地方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了。夫妻俩下了船,洪钦差与地方官员、绅士及领事馆的洋代表相互寒暄之后,便分别上轿,这时,突然三声礼炮,顿时把赛金花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出了什么乱子了,差点没瘫倒在地上。幸亏女仆来挽住了她才没出丑。事后才知道,这是专门为迎接钦差大人放的礼炮。不是正部级以上干部想听还没资格呢。
在上海,钦差大人和赛金花下榻在天后宫,天后宫,您瞧上海人这个聪明劲儿,知道将老夫少妻安排在天后宫。
过了中秋节,一切准备差不多了,洪钦差一干人才正式启程乘海轮船去欧洲。
这时的赛金花冷静多了,而且也找到当状元夫人的感觉了,市面见多了,也会思考了。她觉得,其实,只有刚刚离开海港,或者船刚刚接近陆地的时候,大海方才显得好看,显得波澜壮阔。但是,到了四周无垠的公海上,除了水还是水,也就兴味索然了。像个有须眉的、成熟干练的女散文家说的话,已经开始摆脱小花小草的那种小家子气了。
乘船去欧洲那得好几个月呢。于是,老夫少妻该欢乐欢乐,该怀胎怀胎,女人嘛。再说这也是别一番海上生活嘛。
赛金花在火轮船上除了研习一些欧人的礼节、学习吃洋餐的方法之外,洪钦差还派专人教她英、法、德、荷语言。这里倒是需要格外说一句,聪明的赛金花因有过目不忘的超人之能力,因此对几门外语能迅速掌握,连海轮船上的洋人教师都大感惊异。他们也多少知道点赛金花的出身,没想到的是她简直像法国的茶花女一样聪颖过人,魅力四射。
不过,由于海上经常的风起浪涌,弄得晕船的赛金花吐得跟秽人似的。抵达柏林不久赛金花就流产了。
算是因公流产吧。
在德国的柏林,钦差夫妇受到了德国政府的盛情接待,并将一幢三层的德国公爵的别墅作为中国使馆。整个使馆内有曲径通幽的花园,有可以泛舟的小河(德国本身就是一个多森林、多湖泊的国家)。楼里、会客厅、宴会厅、办公室、卧房等都布置得十分讲究,且有中国气派。
安定下来之后,洪钦差规定,所有的的使馆人员都必须着中国服装,一律不得穿洋服,否则严惩不贷,由于中国人清代服装鲜丽奇特,每当使馆人员出入必引起许多洋人的驻足围观。觉得远在东方的中国真是一个神秘的国家。
赛金花作为钦差夫人,因此,穿戴打扮更是不同凡响。加上赛金花是花船上的清倌(即歌妓)出身,所以化妆、打扮,总有别出心裁之处。每每随洪钦差出入社交场合,赛金花都披上五彩孔雀毛的披巾,身穿有二十四条飘带的六幅湘绫裙,而且每条飘带上都拴着一个精巧的小银铃,走起路来银铃们叮叮咚咚清脆悦耳,俨然伴奏一样。更为别致的是,赛金花还亲手设计了一个凹型花样的鞋子,在鞋跟里藏着香粉,每走一步必要在地板上留下一个香喷喷的粉印儿,让洋人赞不绝口,他们都称赞说,赛金花是绝色的东方美人。洪钦差听了也颇为得意。老夫少妻,何况又是美妇,老头子的自豪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洪钦差特别恪守中国的传统,到了国外更是有增无减,并视之为中国人的国格。因为这一点,他也得罪了不少在使馆当差的人,比如像杨宣治,杨御使,他就因为对此说了几句牢骚话被洪钦差撵回国去。当然,也有杨宣治总是直勾勾地瞅赛金花的缘故在里面。这叫一石二鸟。
在德国期间,德国政府要给赛金花和洪钦差塑一对真人一样的蜡像,他们还没有完全把中国当成一个国家,在很大程度是看作艺术品的。但被洪钦差断然拒绝了。他觉得堂堂大清国的钦差和夫人,岂能像洋玩具那样陈置在博物馆里供人把玩!洋人要给他照相也遭到了他的拒绝。洪钦差甚至连袜子破了都不穿德国产的。总之,凡是洋人的东西他一律不用。用鄂人的话说“反正也搞不好了”,洋人就不扯他们了。不过,洪钧真是一个有政治头脑,善于宣传爱国之心的大角色。合该是个大用之才。
然而,赛金花毕竟年轻,用现在的话说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十分喜欢玩儿。但按照大清国的规矩,在社交场合她只能由丫环们打着中国式的宫灯陪着出来露一下面儿,同外国人打个招呼,说几句客套话就得回去了,人家在那里该跳舞跳舞,该喝喝,该弹唱弹唱,该吻手吻手。赛金花回到自己的卧房,只能跟丫环和洪状元雇来的那两个德国丫环闲聊。
不过,赛金花的德语水平却因此迅速得到了提高,倘有翻译不在场的时候,寒金花还可以给洪钦差当现场翻译呢。比如去德国皇宫拜见德皇和皇后,比如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帮助普鲁士王国统一德国的俾斯麦宰相。这个俾斯麦宰相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不仅名震欧洲连大清国都知道他的名字,此人长得人高马大,声音洪亮,性格粗鲁,他当学生的时候就跟学校的同学发生过27次决斗,疯狗一样。他的信条是“铁和血”。能见到他,对赛金花自然是件荣幸的事。那次一块儿见的还有参加过普法战争的瓦德西将军,都是由赛金花给洪钦差当的翻译。这时,赛金花的德语水平已十分了得了。
俾斯麦宰相和瓦德西将军都对赛金花的印象极佳。从那以后,他们每一次见到赛金花,总是按照洋人的习惯送给她一束鲜花,其中有表示欢迎的紫藤,表示天生丽质的红茶花,表示真美的白茶花,表示我爱的红菊。洋人的这种古怪的行为每每都会引起洪钦差的一番讪笑。
在欧洲逗留期间,赛金花在德国的时间算是最长,她几乎把整个德国游了个遍,菩提树下大街,罗马大教堂,汉堡,慕尼黑,阿尔卑斯山等等,而且对黑格尔呀,贝多芬呀,康德呀,歌德呀,让·保罗呀,海顿,莫扎特也都有了一知半解的了解。这期间,她还随着洪钦差出访了俄国、法国、英国、荷兰等国办点公事,像边界划分问题呀,出入境问题呀等等。不过,洪钦差在与俄国人谈边疆问题时却出了点差儿。当时洪钦差还蒙在鼓里呢。总之,丈夫到哪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