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也未见得就一定称得上“美丽”,更何况这篇作品还写到了这座城市的种种不“美丽”的一面,何以能称其为“美丽的城市”。这就牵涉到这类作品一种体验生活的方式了。长期以来,文学作品都习惯于将生活理想化、纯净化,以这种理想化和纯净化为生活的本色。文学家所歌颂和赞美的,也是这种理想化和纯净化了的“美好的”或“幸福的”生活。殊不知,所谓生活的“美好”和“幸福”,不过是生活着的人对生活的一种自我感觉和自我体验,是没有什么客观的标准可以衡量的。张大民和杨汉民对生活的“幸福”与否的判断,扩而大之,对一座城市的“美丽”与否的判断,也是一种自我感觉和自我体验,是由不得我们用某种物质的或道德的尺度去裁定的。这决不是我们习惯所说的主观唯心主义,而我们的心灵在经历了无数的虚妄和幻觉之后,变得更加实在和更有“主见”的表现。生活原无“美丽”与不“美丽”、“幸福”与不“幸福”之分,只要你对它充满爱,一切的“不美”与“不幸”,都会变得“美丽”而“幸福”。杨汉民的几度失车,又代人受过,老父惨死,寻兄无果,可谓“不美”、“不幸”之至,然而他视众人的关爱和帮助为兄弟的情谊,于是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就有了家的感觉,他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就找到了无数的兄弟,这座城市也因此而在他的心目中变得日渐“美丽”起来。这篇作品虽然称不上通篇不着“寻兄”二字,但有一、两处涉及“寻兄”的情节,也仅寥寥数语。通篇所写,不过主人公“寻兄”不得、滞留凸城的种种遭遇。我赞赏作者的这种“虚化”和“悬置”主线,而于枝蔓处用力的“反常规”写法,否则,这条“寻兄”的主线,不知要生出多少难脱俗套的波澜曲折来。
从这篇“头条”作品,我就想到了这个“专辑”的最后一篇作品:阎刚的《角色》。这篇作品如果从题材的角度来划分,也是一篇现实题材的作品,说不定还可以归入现在还时兴的“官场小说”之列。作品的主人公吴新不过是一个乡镇干部,虽说不是杨汉民那样的小人物,但在官场上也“大”不到哪儿去。如同一般写官场情事的小说一样,这篇小说所写,也不过是吴新的职务升迁问题,按吴新的政绩和人望,是满可以在换届中由副镇长递升镇长的,而且事实上在第一次选举中,他已经破例在“钦定”的候选人之外,在“另选他人”一栏里,获得了过半数的选票;无论于理于法,吴新都应该是新镇长的人选了。无奈现今的干部政策,按照县委组织部长金正来的说法,是“能干的不一定能上,能上的不一定能干”,所以结果是,他的合法的镇长身份仍然不能为上级组织和领导所承认。这就不能不引起吴新的困惑和烦恼,也不能不激起她爱人余静的不满和牢骚。当然,还可能有其他干部群众的意见和议论,以及因此而引发的矛盾和斗争,等等。把这些情节性的因素集合起来,满可以围绕吴新的职务升迁问题,编造一幅基层官场的百态图,借以暴露问题,针砭时弊,加入“反腐倡廉”的“主旋律”。但这篇小说的作者却无意于此。他似乎对新旧官场小说所必不可少的权术计谋,不太感兴趣,虽然也写了吴新的同学、也是在同一个镇委任职的同僚苟大红对吴新的种种算计,但却不想把它敷衍成一条情节的主线,以此来分出善恶美丑、泾清渭浊,他的艺术描写的注意,似乎主要只在吴新和他的家庭(严格说来是他的爱人余静),对这次职务升迁及其间的种种变故所得的感受和反应。照余静的说法,吴新本非为官的材料,他自己也无意于混迹官场,只因为已经身在官场,想干一点事,也干了一点事,所以才惹出了这么些个是非和麻烦。如果说他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下,真的也萌发过想当镇长的“一闪念”的话,那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想干事,就得有一个适合于干事的位置。现在这个位置既不可得,他就更无心恋栈了。吴新的辞职,已属理所当然。这样的辞职虽然带有一点变相抗议的成分,但主要目的仍然是争得一点干事的自由。果然,辞职后的吴新办了一个蔬菜信息网站,不多久,就“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虽然作品对这一点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但毕竟让读者看到了吴新在“角色”转换后所得的一个结果。如果吴新就这么继续扮演他重新选定的这个生活“角色”,也许他也能像张大民、杨汉民们一样,体验到一点生活的别样“幸福”,以及周围的人们和他们所生活的城市的别样的“美丽”,无奈作者最后在红山镇的第二次镇长选举中,又让吴新当选镇长,重新回到了他已经“卸任”的“角色”中去。对吴新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美满的结局,但经过这样反复的“角色”转换,我不知道演戏的人是否还有当初的那份功力和底气。作品的开篇就让吴新被一个黄壳子的野王八咬了一口,以后屡次三番地到市场上去找那个卖王八的“十分可爱”的小姑娘,实在是意味深长的一笔。真的像民间传说的那样,要等到天上打雷,咬人的王八才会松口吗。那这天雷又是什么呢,他真的就是天上的雷公吗,真的会在王八咬人的时候震响吗,我想,吴新的寻找卖王八的小姑娘,一定不是想跟她探讨这些深奥的天物感应的道理,他一定是因为太喜欢诸如王八咬人这样的远离官场的世俗生活的野趣,所以才刻意要找到那个小姑娘,重新经验一回新奇的刺激,但作者既如此精心的安插这样的闲笔,又焉知他没有更深的寓意呢。这篇作品看似写得平实,实则不温不火,绵里藏针,字里行间暗含着那么一点针砭世情、嘲讽人事的艺术玄机。接下来我就要说到郑因的中篇小说《蜂窝组织炎》了。郑因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作者,所以,她所讲的虽然是一个过去年代的故事,但却没有因为“死无对证”而随意杜撰。看得出来,作者是有一定的医务工作经验的,因而她的故事所涉及到的医学细节,就不限于常识或书本的范围,而是活生生的临床实践和医疗活动,这一方面无疑增强了这部作品的真实性和现场感,另一方面同时也使得这部作品的叙事显得针脚细密,纹丝不爽,自有一番常人所不及的缝制功夫。这篇作品所述故事的起因,不过是因为田医生往值班室带进了一瓶小麻油而引发的“医疗事故”。这瓶小麻油原本是田医生为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准备的,田医生的爱人唐医生下乡了,幼儿园放假了,田医生就得带着孩子去上班,女儿嘴刁,滴点小麻油她才肯吃饭。田医生又怕往医院带小麻油影响不好,所以就装在一个枇杷止咳露的药瓶里放在护士站的药柜里面,无意间被护士小杨给病人喝了,结果弄出了一场“医疗事故”。田医生因此受了处分,被发落到洗衣房,谁知女儿在洗衣房与洗衣房大组长马大双的儿子铁蛋玩“武斗”游戏时,又被铁蛋用树枝在左边下巴底下挑破了一个小口子,出了一点血。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围绕田医生与马大双、田医生与从农村来的“赤脚医生”朱医生,最后是田医生与从乡下回来的丈夫唐医生,对处置孩子的这个小伤口的不同态度、方式及因此而引起的冲突和争论。马大双和朱医生虽然在这场冲突中,各自所站的立场不同,但因为都是来自农村,所以就都认为像这样擦破点皮的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用点土办法处置一下就行了,或者干脆不用管它,让它“自伤自愈”亦可。但一直在城里的大医院工作的田医生,却坚持要按正规的医疗程序办事,否则化脓性细菌侵入皮下蜂窝组织,酿成“蜂窝组织炎”,如此这般恶化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她的丈夫唐医生则因为刚从乡下回来,农村缺医少药的种种还历历在目,所以就不免有点骑墙和折中,即既主张认真对待,又觉得不必大惊小怪。除了这些医疗观念上的差别外,究其实,这其中还掺杂有一点政治的或曰人事的因素:原来从农村来的朱医生天生就有一种自卑感和过敏症,总认为像田医生这样的正规医生瞧不起他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因此在这件事上,对田医生的指手划脚,就难免要产生对立情绪。但他也有一个天然的优势,就是自己是代表工农兵革命群众来占领和改造医院这个修正主义的上层建筑的,而田医生之流则是被“占领”和被“改造”的对象,所以他对田医生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有底气。在田医生这一面,虽然不敢形之于言,但从骨子里也未必真的就瞧得起这些从农村来的“赤脚医生”,对他们搞的那一套“土法上马”,也未必真的就没有看法。因为有这一层因素掺杂在里面,所以她与朱医生的矛盾就容易激化。如此等等,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本是没有什么文章可作的,但作者却娓娓道来,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拽着你的眼球,让你用青白交替的眼光看完了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之后,又把你带入到一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结局之中:田医生夫妇“协同作战”,终于为女儿争得了在医院注射青霉素的权利,不想唐医生最后却死于由女儿的体液传导的青霉素过敏。故事讲到这儿,已经有那么一点荒诞或曰黑色幽默的意味了。这种荒诞或曰黑色幽默虽然不一定关乎诸如存在的“尴尬”和“困境”之类的终极人生哲理,但毕竟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重要的生活启示。且不说从这样的结局反观这场冲突和争论,田医生为孩子所争得的科学的治疗方法,结果是祸是福,就是撇开这场冲突和争论,推而广之,科学就一定真的能拯救世人,包医百病吗,非科学的东西就一定百无一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吗。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在今天这个反思科学主义的全球语境中,这篇取材于过去年代的小说,无疑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最后,我要说到的,自然是两部与爱情有关的中篇小说,即晃影的《很小的世界》和邓晨的《1986,结束又重生》。像这种“涉爱”的小说,看起来容易,其实写起来很难,因为写的人多了,写得滥了,再写就难有新意、新招。再说,写男女之情的小说,如果不附着于其他世俗的社会生活或历史变动,或借以表现其他世俗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变动,所谓“纯情”,是很难真正写得丰富生动的。即使是琼瑶之流,她的小说,在“纯情”之外,其实也是包容了很多其他方面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当然“涉爱”的小说,也有另外一种写法,即完全依靠写作的方法和技巧去演绎两性之间的感情,并不过多地涉及其他方面的世俗生活和历史变动,或无意于表现其他方面的世俗生活和历史变动。这样的小说大体也有两种写作的路数,一种是增加男女主角的数量,构成三角、四角或多角的关系,以显其情感丰富;一种是增强两情间的曲折回环,呈现一波三折、迭宕起伏的态势,以显其缠绵绯恻。上述两部中篇大体兼有这两种写法。晃影的小说所写的无疑是一个三角的爱情故事,但作者却很会作“稀释”和“切片”的工作,即把男女主人公的一股浓情,“稀释”到作者刻意营造的一种情感的氛围之中;将一个完整的情感过程切割成若干情感的碎片,以此来渲染、铺叙这个本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