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光衣裳,大敞四开地剥落在地上的感觉,而他知道自己每一样露出来的东西,都散发着恼人的异味。他还不是一个彻底想开了的人。他想成为那样一种人吗?
何大伟看着那对和烛火比着忽闪的眼睛,看着那缕在指尖辗转反侧的发梢。他觉得那片薄薄的烛火变得越来越厚重,后面的面孔似乎离得那么远,那么模糊,像躲在一堵浑浊的墙后面,看不清楚。但为什么要看清呢?看清了对面的女孩,看清了对面的“莫妮卡”,只是一个投他所好的妓女,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你还想体验一种从虚构插入真实的快感吗?或许那才是真正不知廉耻的嫖客。
莫妮卡吹了一下烛火,嗔怪地摆着手说:“哎呀,别看了。等不及了?吃完了再看,吃完,不光让你看,好不好?”然后眼睛一转,像要调开何大伟的目光,说:“哎,你看那边……你说他们结婚了吗?”
向后扭过头,顺着莫妮卡示意的方向,大伟才发现原来还有一对人和他们分享着这节餐车。是一对老年人,坐在身后的角落里,何大伟匆匆地一瞥,除了两头白发,什么都没看清楚。
“结了吧。”何大伟小声说。
“什么呀,你仔细看看,连戒指都没戴。”
何大伟没有再仔细看,他真的没有那种精力了。
他也没有向莫妮卡解释自己对她的注视绝不是,或者说,绝不全是她想象的含义。在现在的境况下,在这节空落落的餐车里,在摇摆得牙齿都会不小心咬到舌头的火车里,那样的解释不会显得过于蹩脚吗?
侍者举着托盘,昂着脖子像只骄傲的公鸡,翩翩而至。
“烤蘑菇三明治是哪位的?”
莫妮卡缩了一下脖子,举起了手。
“‘垃圾站’汉堡包呢?”
莫妮卡笑嘻嘻地用手指了指何大伟,说:“他是垃圾,‘垃圾站’给他。”
何大伟有点尴尬地张开嘴笑了,“是,我是,就给我吧。”说实话,他还真喜欢这种叫“垃圾站”的汉堡包,美国饭馆里常有,就是咱们所谓的“杂烩”,肉饼,培根,香肠,几种不同的奶酪,再加上番茄,洋葱,生菜,还有一滩黄色的芥末酱,都堆一块儿,夹在两片显得势单力薄的面包之间,每咬一嘴,就会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
像是饿坏了的样子,莫妮卡专心地吃了起来,何大伟看着她白皙的牙齿咬进褐色的蘑菇里,红色的舌头绕着粉色嘴唇的四周游动。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老师兄那张满是红泡的脸,充着血。
他也想起了就在几天前,他还有过一次约会,一次正常的约会。在这个小得几乎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所有中国人都互相认识,所有待价而沽的单身更都是互相心里有数。那是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图书馆馆员,大伟去租录像带的时候常常看见,几次节日里中国人联谊会的活动上也说过话。他们找了个没人去的越南饭馆,吃了烤肉,越式春卷,还有两碗牛百叶和肉丸煮的米线也就着干枯的笑声吃了下去。他们都知道双方不合适,生活在一起是无法想象的,更何况大伟不会在此地久留,但两个人还是一起去了女图书馆馆员的公寓,城南一栋二层小楼里的一间。喝了一点儿酒后,他们听见了隔壁此起彼伏的呻吟,像雨声滴滴答答地洇过墙壁。大伟站起身,把音响里王菲的声音调到了最小,蹑手蹑脚地重新坐下来,他发现他们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腰板梗着,就像在听一场摄人心魄的交响曲,震动有如鼓点。女图书馆馆员悄声说:“他们每天都干。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头儿。”
一曲终了的时候,何大伟起身走了。他知道他可以留下来,但真的没有那个必要。或许他该留下来,出于礼貌,出于对女主人好客的回报,但他真的不想。不过,他现在就想了吗?他看了一眼对面的莫妮卡,知道现在,至少,对,至少,少了一点点暧昧的面纱下笼罩的虚伪,但还不都只是同样各取所需式的交往吗?而除了这样的关系,他现在还能期望什么呢?他还能做到什么呢?
或许……或许,他该坦然地承认这点,对,坦荡一点儿,行不行?就在这种惨淡中享受你的快感,行不行?干完了,再反思,不好吗?你早已不再是自己曾经希望出落成的模样了,又何必此时此地故作矜持呢?何大伟觉得必须这样说服自己,否则,真的是过不下去了。但过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他发现自己变得越发难以说服。
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一言不发地呆了半天,被莫妮卡轻轻踢了一下,才像醒了过来,用手抹了一把脸。
“想什么呢?吃呀!……怎么,真的等不及了?让我摸摸看……”说着,莫妮卡的脚又一次伸了上来,一直顶到了他的那里,试探起来。
何大伟没有躲避,甚至微微分了一点双腿,方便那些红色触角的活动,但嘴上说:“不,你真的猜错了。”
莫妮卡没搭话,何大伟也开始吃起来,每一口都尽量张大嘴,狠狠地咬下去。吃到一半时,莫妮卡像是为自己闷头吃冷落了大伟而抱歉似的,抬起头,友善地看着何大伟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坐过火车了。在美国,火车真的是没人坐了。你呢?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坐的?”
是啊,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何大伟已经不习惯这样的问题和思路了。他把汉堡放到托盘上,被咬得嶙峋斑驳的汉堡包像个疲惫的老人,瘫坐一团,零零碎碎散落下来。何大伟笑着看着对面满嘴油光的女孩,他知道对方真是很尽力了,从一开始就小心翼翼甚至出其不意地试图给他们的关系涂上一层糖衣,用玩笑,用相互了解的仪式,用挑逗式的拖延,但他真的希望,他们两个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因为他现在的生活真是经受不住哪怕一点点深究和回忆带来的压力了。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对女孩装出不会英语的样子,那样交流起来可能反倒会更简单也更顺畅。
上一次……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坐过火车了。上一次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他还在北京上大学。对,那时候,我跟你现在一样,也是个大学生。那一次,他还和他那时的女友在一起。那是“十一”国庆长假的刚开始。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过那个女友了,这应该算是一种成功吧。如果不是莫妮卡现在问起,他或许还能坚持得更久一些,那样可能会更好。
“在中国?哈,你和你的女友不会也……”莫妮卡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没有,不是不想,而是车上人很多。”
“中国人多,我知道。”莫妮卡点点头。
不过,那天人格外地多。那是一辆从京郊开往北京南站的短途列车。他们从南口上的车他们去南口做什么?大伟不想回忆那么多了他们上车的时候,车厢几乎已经满了,接下来的每一站地又都源源不断地涌上新的乘客,好多都像是京郊的农民,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生鲜。过道都站满了人,车厢衔接处也挤满了人,就着漏风的缝隙抽烟。
那时大伟已经寄出了出国留学的申请,那时他还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就要像上紧发条的马达一样不受控制。不,他没有预期到后来经常袭击他的惶恐和怀疑。那时,他像所有等待新生活即将开始的人一样,在把目光尽量长地放到不透明的未来的同时,对身边的一切加速度地丧失耐心和兴趣,对那种每日如鱼得水般享受其中的日常生活的厌恶,就像是对待一块嚼到没味了的口香糖,想一口吐在地上,踩在脚下。仿佛多停留一天都是对周围的人和物的施舍,仿佛身边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表现出的一点点零星的留恋而感激涕零。仿佛只要他坐在座位上,不下车,火车就会一直开下去。那时他不考虑下车的问题。
当然,何大伟没有对莫妮卡说这些,面对着催促他说下去的莫妮卡,他只是说着那趟火车的拥挤,控制不住自己一样说着那种拥挤。“那是一种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拥挤,莫妮卡,尤其是如果你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小城里的话。听不见风声,甚至听不见车轮铁轨的摩擦声,只有挤爆耳膜的人声:人与人说话的声音,人与人吵架的声音,人与鸡鸭鱼肉交谈的声音,人的自言自语,甚至人体内骨骼关节的磕碰声,皮屑脱落的声音,呼吸穿过鼻毛的声音,各种气体排出体外的声音……”他站起来想把窗户开开,哪怕只拉开一条小缝,肌肉像拉紧了的弓绷在空中绷了半天,车窗也一动不动。他仿佛能看见形状各异的嘈杂声,左冲右撞地扑到玻璃上,反弹回来,撞到他的脸上。
看着满脸不解的莫妮卡,何大伟继续说:“但你知道吗,整节车厢里,只有两拨人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就是我和我的女友,还有挤在我们对面的三个人。我们上车时,他们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老太太。在整车厢固体般凝重的嘈杂声中,只有我们面对面的这一小块空间保持了令人尴尬难耐的平静。”
何大伟知道自己不该讲下去了,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尤其在今晚,尤其在这里,但有时回忆的欲望比性欲还难以控制。他觉得自己像穿梭在两列火车之上,不知道该在哪一列停留下来。
天还不算太冷,那三个人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老式棉袄,堆在一起,显得身下的座椅格外窄小。老太太缩着身子,闭着眼,一团繁重的粗毛线围巾围在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就像围着一截树根。坐在中间的男人,瞪着眼睛,目光从大伟和他女友的肩膀间直愣愣地穿过去,不知停在什么地方,嘴紧闭着,只用鼻子呼吸,鼻孔很大,每喘一下气,都能看见里面浓密的毛囊。只有坐在大伟正对面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像是活着的,眼睛不停随着身边人物的移动而转动,穿着一身红。大伟好像听到过那个女人发出过嗯嗯呀呀的声音,但他们三个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一个字,和旁人也不搭话。每个人的手都揣在袖筒里,像在盘算着什么。他们相互间的沉默是否暗示着某种心怀鬼胎的隐情?在那一车等着进城的欢快的市郊居民中,这三个人显得格外特别,他们的安静更显得格外的可疑。不像周围人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浓妆艳抹得不乏俗气,他们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着,服装也显得过于土气……
莫妮卡双手趴在桌上,下巴搭在可乐杯上,牙齿咬扁了吸管,气泡从吸管的末端涌进黑色的可乐里,发出大伟听得见的咕咕的声音,好像只有靠气泡的破裂才能缓解女孩强忍着的不解和迷惑。蘑菇三明治已经完全进入了她的体内,就像大伟身体的某个部位即将做的一样,进去,然后再被排泄出来,像举着令箭军旗的士卒,哼哈地走一个过场,她在等着故事的结束,还有整部戏的落幕。何大伟知道只要自己说下去,对面的女孩就得听下去,他不管女孩备受摧残的耐心了,也不太在乎她是否感兴趣或能否理解了,就像他早已不在乎她是否真是那个莫妮卡,那个甜心。现在,不管是“甜心莫妮卡”还是“布莱妮”,都不能把他从那辆越驶越远的火车上拽下来。那辆火车满载着大伟曾经以为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实,只是即将被抛在脑后从此置之不理的现实,现在却成倍地迫近,显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