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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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4期-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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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态:等我攒起了资本,我也要尝一尝做老板的滋味。
  我把这些想法讲给两位女生听,其中一位很认真地答复:“人生有时候只需要迈出关键的第一步。”
  的确如此。
  在制订考核方案的过程中,我的见习期结束,正式担任企划科副科长,工资因此增加了一倍半,一个月的报酬相当于内地一年。在我第一次向妻子汇出那么多钱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因为我体会到了充足的金钱带来的快乐,增强了摆脱困顿的信心。这时候我突然体会到,如果用金钱来衡量生命的长短,那么,当一年的报酬等于内地十年的时候,生命也等于延长了九倍;如果我哪一天真的成为一个企业家,我的报酬一年相当于内地一千年,我的生命也就等于内地的一千倍,这多出来的九百九十九倍就是此生的利润,可以挥霍,也可以投资,而在那时的广东,我确实听到许多暴富的大佬将赢来的人生毫不吝惜地挥霍一空,然后在商海中急速沉沦。
  考核方案颁布之后,一位分厂厂长打电话给我,请我去吃大排档。此前我与他并无私交,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他满腔热忱,我也不好拒绝。镇上的大排档集中在进镇之前的空旷地段,相邻好几家,每家几十张餐台,场面宏大。虽然都是露天,却别有情趣,来这里解馋的基本上是工薪阶层。我如约而至,与厂长同来的则是几位工段长。这位厂长特别钟爱啤酒,一顿四五扎,落座之后我们边吃边谈,开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久才切入主题。
  原来他请我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完全支持新方案。他说只要从车间开始认真抓好损耗的定额管理,他们的收入并不一定减少,而公司的成本却能明显下降。
  “我们这样的小产品,生产成本是竞争的基础,早就应该严起来了!”
  “可是太严又怕工人吃不消跑掉。不能一年四季总是招工啊,那样质量又是问题!”
  “是啊!工人有临时思想,管理人员有临时思想,老板却不能有临时思想,怎么办?”
  看着他们热烈地议论,我陷入了沉思。产业工人,劳工制度,劳资关系,西方历史上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经验教训,种种意念在我的心中回旋,但我无法讲出来,因为我知道,这些概念离他们太远,他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改变,而我在这方面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次日上班的时候,在厂区门口,保安班长把我拦住了。
  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本地汉子,矮矮的个头,说话慢条斯理,办事出奇地认真。我和他闲聊过,知道他有三个孩子,老婆在家里种地,一年的收入并不多。
  “科长,有人找你!”他一口怪怪的普通话,听着就想发笑。
  “谁?”
  “在外面。”
  我回到大门外,四周看看,没有见到像是要找我的人。于是大声问:“谁要找我?”
  院墙脚下安安静静地蹲着四个人,两个小伙子,两个小姑娘,看年纪也就十七八九,看打扮可以断定是只能够在车间做事的工友,也就是被称作蓝领的操作工人。听到我问,他们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有点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对我说:“您就是×主任吧?”
  家乡口音,很久没有听到了,令我意外。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来找我干什么?为什么叫我主任?我的内心很狐疑,就说:“我姓×,不是主任。”
  “我们有点事,想请您帮个忙……”
  我明白了,点点头,说:“我要先去刷卡签到,你们在这里等我。”
  那时候公司已经用电磁卡管理考勤了,迟到与否,迟到多久,由电脑记录,谁也不能蒙混过关。迟到或者旷工,在月底按规定扣除薪水。
  刷了卡,准时参加办公室系统的早间例会,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当天要做的工作安排好,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后。从六楼坐电梯下来的时候我想,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有意不见客,已经走了?走出大楼,远远看见他们还在等,四个人手扶院墙上的铁栏杆,像铁窗后的死囚渴望离开牢笼获得自由一样,眼巴巴地向厂区张望。这种景象令我心动,也令我至今难以忘记。
  “说吧,是不是想进厂?”我说。
  “我们想进厂。”领头的小伙子说。
  公司有个规定,新招工人要由三个工友或者一位管理人员担保,而且每人必须交纳九百六十元保证金。担保的理由是工人良莠不齐,有些人经常偷窃,或者当班不负责,糟蹋原辅材料。这种行为公司的处罚相当严厉,而且倒班的时候当班保安守在厂区侧门那儿如狼似虎地盯着,很严了,可还是不能杜绝。
  帮他们进厂我就得担保,可我对他们并不了解。如果被处罚,不但罚金可能落到我头上,而且我还会声誉受损,因此有些犹豫。
  “这是我们的身份证,”领头的小伙子懂得我沉吟的意思,把身份证递了过来。“我们要是不守纪律,或者做不好久就跑了,您可以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找我们的家长算账。”
  能够想到这一层,我的疑虑也就可以打消了。我拿过他们的身份证一一查对,然后对领头的小伙子说:“我还没有往厂里介绍过人,不知道能不能一次为四个人担保,你们明天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见我同意帮忙,四个人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我又问:“每人要九百六十元押金,你们带齐了吗?”
  四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下,然后都开始掏钱。领头的小伙子将钱收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还差一点。”
  “钱不是给我,”我解释,“押金在招工的时候你们自己交给人事科。差多少?”
  “一千二。”
  一千二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我没有马上说可以垫付,而是冷峻地看着他们的脸,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谎。
  领头的小伙子被我看得脸红了,解释说:“我们来了半个多月,租房,吃饭,交职介费,身上的钱用掉了一部分。本来在一家小厂做了一个星期,可他们说裁人就裁人,一分钱的工资都不给,想要工钱就挨打……”
  黑职介与黑工厂串通,用打手对付独自出外谋生的工人,这种事我早有耳闻,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钱的事明天再谈,你们先回去。”
  随后,我找了人事科,又找了那位分厂厂长,把四个人的工作落实了下来。次日,他们早早地赶到公司门外,我带他们进去办完手续,再三嘱咐他们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遵守公司纪律,警告他们如果违规我一定找他们的家长算账,这才将他们送到了车间。
  看到他们换上洁白的工装,穿起高筒胶靴,满心欢喜地准备干活的样子,我的心中既有些快慰,也有些不安。万一他们不听招呼,真给我惹出了麻烦呢?
  此后不久,又来了一拨;然后又是一拨;然后是我内地的一位熟人打电话到我家里,请我妻子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弟弟什么时候会来找的,一定给他帮这个忙……
  一个月后,我坐下来静静地一想,发现自己介绍进厂的老乡竟然有了三十多人!应该可以了,我告诉自己。人一多,总有一天会捅娄子,把我牵扯进去。
  不久,其中一个家伙因为偷窃,出门的时候被保安抓住了。公司的产品在市场上零售一支一元二毛钱,但在厂内偷窃被抓住之后,每支罚五十,而他竟然在怀里藏了三十支!
  乖乖地交罚金。一同在车间做事的老乡跟着丢尽了脸,谁也不再正眼看他。他连当月的工资都不好意思领取,独自走了。
  此后,来公司做工的乡亲继续增加,到我离开公司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二百多人,捣蛋鬼自始至终只出现了那一个。他们在公司东边的一个村子里租借民房,一间四五个平米的小屋至少要住四个人。不倒班的时候他们自己做饭,用煤或者煤油炉。他们曾经诚恳地邀请我去做客,一大帮人出钱买菜买酒,围在一起,热热闹闹。
  多年以后,我在内地,因叔父胃出血住院而去医院探视,叔父邻床的一个小伙子正和身边的朋友很起劲地吹牛,说他在广东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同一家公司做事。他说出了公司的名称,正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因而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那家公司确实很不错,自己这些年在公司挣的钱不仅盖了房子,还可以结婚娶媳妇;他说他能够进公司,多亏了一位老乡,那位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很有本事,在公司里当主任,帮了好多好多乡亲……
  叔父听得眉目含笑,准备搭腔,可能是想告诉他,他所说的那位“主任”正在旁边,我赶紧用眼神制止。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愉快,因为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年之后,我会在一个如此意外的场合得到公司一切平安的消息,我会被一个我既不认识也没有直接帮助的人发自内心地赞扬。他的赞扬实际上应该送给那家公司,只是他不可能明白这个道理。


  十五

  每年的六、七、八、九、十、十一月,是公司的销售旺季,因为南北地区不同,各个省级市场的旺淡季又有一定的时间差,因此,生产线的压力是逐渐加大的,到了八月才变成最大值。此时,各省市场部都向公司大量要货,原辅料、包装物、工人、货运车皮都非常紧张,分厂日夜赶工,厂区里到了晚上也灯火通明。最紧急的时候,三家分厂满负荷生产还不能保证供应。市场部按销售业绩发工资奖金,不抓住季节就是从荷包里漏钱,着急的时候他们不仅一天十几个电话催,甚至会在电话里将销售部、生产部破口大骂。这种骂当然都很善意,总部从不见怪。个别机灵些的市场部经理往往带着经销商的巨额汇票跑回公司,坐在总部督阵。总部出货以经销商来款先后为标准,不会赊账,他们也就赢得了优先拿货的权利。
  到了淡季,曾经开足马力的生产线饥一餐饱一顿,工人们拿计件工资,收入陡降,一部分人会离开。为了留住骨干和熟手,公司按照工龄长短发放待产补助,虽然可以留住一部分员工,但也增加了成本。
  随着公司规模的高速增长,旺淡季带来的问题也变得严重,高层决定组织一次大范围的市场调查,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再采取对策。调查定在国庆节之后进行,此时生产压力已经缓和,主管们腾得出时间。
  接到出发通知时,我正在广州一家著名酒店参加某管理学大师举办的讲座。这样的讲座广州常有,听课费昂贵,但公司从不吝啬,只要可能,总是派出一定数量的干部到场。我们这次出动了两位高层,八位中级管理人员,总费用三万多元。
  虽然出外调研之事来得有点仓促,但我们还是在听完讲座之后连夜往回赶。
  回到宿舍已经深夜,楼里黑漆漆的,表明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于是不得不捶铁门。
  哐哐哐!哐哐哐!深夜里,门上的钢板发出的回响比破锣还刺耳。
  “别敲啦!就来!”二楼,女邻居扯亮了房间的灯,睡意朦胧地喊。过了一小会儿,她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谁?”
  “是我。”我回答。
  “哦,等一下!”她缩回头,关上了窗户。
  不一会儿,她下来了,穿着单薄的睡衣。在一栋楼里住了将近三个月,还是头一回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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