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
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
“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
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这样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头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
“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
“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步了!”
“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
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是在山门外?”
“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
脚下,轿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无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坚决。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争持,于是胡雪岩反帮着她阿七,说不必勉强,改天还有相叙的机会。
“哪里还有相叙的机会?”等芙蓉坐上轿子回家,阿七这样埋怨胡雪岩,“我关照你不要叫我,你不听!好好一头姻缘,让你自己搅散了!”
此时此地,不宜细谈此事,胡雪岩自己认错:“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说。”
一回到家,说郁四到沂园“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迹,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饭,谈芙蓉的事。
“我已经露口风给她了,虽然没有指出人来,不过你一露面,也就很清楚了。”阿七又说:“她跟我的交情很够,等我慢慢来说,一定可以成功。
哪晓得你心这么急?现在事情弄僵了!“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也许是她心里有数,所以不好意思。你不妨去探探她的口气看!”
“当然!总不能就此算数。不过,很难!”阿七摇摇头说,“我懂她的脾气。”
“她的脾气怎么样?”
“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说不肯就不肯。”
“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来也还无所谓,照现在看,非要把芙蓉弄到手不可!不然传出去便成了一个话柄。
不过这一趟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来动一番脑筋。
心里存了这么个主意,便暂且抛开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门访杨、秦两位老夫子辞行,准备再住一天就带着黄仪回杭州。
“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几天。”郁四挽留他说,“你不是要在上海打局面,我有几个南得的朋友,不可不文。”
这一说胡雪岩心思活动了。他一直想到南浔去一趟,因为做洋庄的丝商,南浔最多,一则应该联络一气,以便对付洋人,再则洋庄方面还有许多奥妙,非局外人所知,他们也不肯随便透露,现在有郁四介绍,正好叨教。
于是他欣然答道:“好的!我就多留两天。”
“两天?”郁四慢吞吞地答道:“也够了。不过,我这两天衙门里有事,不能陪你,我另外找个人陪你去,就同我去一样。”
“好的。什么时候动身?”
“随便你。明天一早动身好了。晚上我把陪你去的人找来,你们先见一见面。”
那人是郁四手下的一个帮手,沉默寡言,但人头极熟,交游极广。他姓刘,单名一个权字,原是南浔人。南浔刘家是大族,刘权以同族的关系,包收南得刘家的钱粮。以这样的关系,陪着胡雪岩同行引路,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
“你哪一天回湖州?”郁四问道,“我们把它说定规!”
“我想两天工夫总够了。”
“明天,后天,好!你准定大后天回来,我有事要请个客,你一定要赶
到。“
“一定!”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应承。
“那就拜托你了。”郁四向刘权说,“老刘,你晓得的,胡老板是王大老爷的好朋友。”
这是指点刘权,要把胡雪岩的这种特殊关系说出去,好增加声势,果然,“不怕官,只怕管”,就因为王有龄的关系,胡雪岩在南浔的两天,极受优礼,到第三天东道主还挽留,胡雪岩因为郁四有事请客,不能失约,坚辞而回。
早晨上船,过午到湖州,陈世龙在码头迎接,告诉他说,郁四在沂园等他。
“好,我正要淴个浴。”
“我也晓得胡先生一定要淴浴。”陈世龙把手里的包裹一扬,“我把胡先生的干净小褂裤、袜子都带来了。”
这虽是一件小事,显得陈世龙肯在自己身上用心,胡雪岩相当高兴。一路谈着南浔的情形,走到沂园。跟郁四见面招呼过,随即解衣磅礴,一洗征尘,顿觉满身轻快,加以此行极其顺利,所以精神抖擞,特别显得有劲。
谈了好些在南浔的经过,看看天色将晚,胡雪岩便问:“四哥,你今天请哪个?是啥事?”
“很客气的一位客人。”郁四说着,便向放在软榻前面的胡雪岩的那双鞋子,看了一眼。
胡雪岩是极机警的人,立刻便说:“我这双鞋子走过长路,不大干净,恐怕在生客面前,不大好看吧!”
“自己人说老实话,是不大光鲜。不要紧,”郁四叫过跑堂来说,“你到我那里去一趟,跟四奶奶说,把我新做的那件宁绸衬绒袍子,直贡呢马褂拿来。另外再带一双新鞋子。”
“何必?”胡雪岩说,“你新做的袍子怎么拿来我穿?我的这身衣服也还有八成新,叫他们刷刷干净,也还可以将就。鞋子也不必去拿,回头走出去现买一双好了。”
郁四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跑堂照办,然后才说:“你也太见外了,套把衣服算得了什么?还要客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还能有何表示?丢开此事,谈到他预备第二天就回杭州。郁四还要留他,胡雪岩不肯,两人翻覆争执,没有结果,而跑堂的已把衣服取来了。
“走吧!”郁四说,“时间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动身,回头再说。”
“慢点!”胡雪岩看着那双双梁缎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脸说,“要剃个头才好,不知道辰光够不够?”
“够,够!你尽管剃!”
于是唤了个剃头担子来,胡雪岩剃头修脸,重新打过辫子,才穿上新袍新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说道:“胡老爷象个新郎官!”
“我呢?”郁四接口问道:“你看我象不象个‘大冰老爷’?”
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气洋洋,很象个吃喜酒的冰人。
跑堂的还不曾接口,又出现了一个衣帽鲜洁,象个贺客佯的人,那是陈世龙。胡雪岩不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他问,“是找我有话说?”
陈世龙笑笑不响,只看着郁四。于是郁四说道:“我请客也有他一个。
走吧!“
十八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