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凝睇含笑,象是心里有什么不易为人知的高兴事在想,突然间,将手一夺,懔然说道:“不要动手动脚!”说着还转脸望了一下。
这在黄仪又有会心了,“动手动脚”不要紧,就怕让人看见。那容易!
“怎么搞的呢?叫学生子去买点心,到现在还不来?”他这样自言自语着,奔了出去。
间壁的陈世龙却不免诧异,不懂阿七是什么意思?莫非真个孤衾难耐,有意接受黄仪的勾引?他想仔细看一看阿七的表情,无奈她背着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这时候,听得黄仪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和落闩声。原来如此!陈世龙心想,黄仪心也太急了些,这下真有场“隔壁戏”好看了。
“你看我这地方怎么样?”黄仪走回来笑嘻嘻地说,“一门关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晓得了!”阿七慢慢点着头,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说:“你好坏!”
“坏!怎么坏法?”
“问你自己啊!”
“我倒不晓得。”黄仪又拉住了她的手,涎着脸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何必我说?”阿七把眼睛望着别处,“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对,说出来没意思。只要心里有数就是。”
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过去闻她。阿七只把脸往侧面仰了仰。但一双手被他拉着,就躲也躲不远,到底让他闻到了。
“好香!”黄仪仰脸闭眼,向空嗅了两下,同时一只手从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还在不胜陶醉,陈世龙却在替他担心了。因为阿七已经变态,眼睛渐渐睁圆,眉毛渐渐上竖,嘴巴渐渐闭紧,最后扬起她那只多肉的手,使劲一掌,打在黄仪脸上。
“啊!”黄仪大喊一声,睁开眼来,看到阿七的脸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打我?”他捂着脸问。
“打你个调戏良家妇女!”阿七很沉着地说。
“你!”黄仪象打雷似地暴喝一声,跳脚骂道:“你个臭婊子一声没有骂完,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时才显出阿七的泼辣,抢步过去,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乌珠!“
不得了!陈世龙大为着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黄仪识趣,窘笑着说,“何必呢!这样子认真。早晓得你开不起玩笑,哪个孙子忘八蛋跟你罗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抛,板着脸叱斥:“走!开门。我要走了。”
黄仪一言不发,乖乖地去开了门,放阿七走路。这一下陈世龙却受罪了,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笑声憋住,直到黄仪走得远了,他才掩着嘴,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弄到后面的废园中,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如果照以前的脾气,陈世龙一定会把黄仪的这个笑话,散布出去,自从跟了胡雪岩,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了解这必成黄仪深讳之事,不但不能讲出去,最好连黄仪面前,
都要装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语说的“是非只为多开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难题仍未解决,阿七仍旧会来,看她号为“水晶”,表里通明,好象胸无城府,想不到撒泼放刁,也绝得很,那条“烟熏鼠穴”之计,十分厉害,不能听其自然。
这样就还是只好跟黄仪去商量。他特别谨慎,怕自己脸上的神色有异,也怕黄仪的心情还未能平贴,当时便不去找他,一个人出后门寻朋友一起吃晚饭,回列丝行,才踱到黄仪那里“打听消息”。
“怎么样?”他装得若无其事地,“你是怎么把她弄走的?”
“我告诉她,你跟阿珠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责任。劝她以后不要来找你的麻烦。”
“她怎么说?”
“这个女人,坏得很!”黄仪恨恨地说,“她说有什么私房钱,托你替她放息。又说,要抽回本钱,最好跟你见个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贱货!没有男人不过门。”
听他此刻的话,想起他当时咆哮如虎,而结果如丧家之狗的神情,前后映照,使得陈世龙的肚肠根痒不可当,差点又笑出声来。
“事情真麻烦了!”黄仪又说,语气倒是平静了,见得他已好好想过,“现在已经不是躲的事。”
“怎么呢?”
“她到大经来寻你,有我在,总可以把她挡回去。就怕她不来,到处去放谣言,说你欠了她的钱,避不见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论不可。”黄仪抬眼望道,“你想这个女人坏不坏?”
照阿七的为人,还不至于这么坏!不过她如缠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终避不见面,怨恨交加,象她这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因此,陈世龙吸着气,搓着手,显得颇为不安。
“好好一头亲事,不要坏在她手里!她现在逼得你没路走,世龙!你要早点想办法。”
“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向黄先生讨教?”
黄仪点点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沉,沉思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办法是有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这条路好走。”
看样子是极狠的一着,陈世龙催他:“黄先生,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听说你跟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过打着胡先生的旗号去,可以说得上话。”
“这就行了!”黄仪很轻松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邮。你去托刑名师爷弄张牌票出来,转她个‘流娼’的罪名,递解回籍,滚她拉块妈妈咸鸭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计,实在太狠毒了一些,陈世龙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黄仪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么样?”黄仪催问:“我是为你设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黄先生完全是为我。不过,”陈世龙亦颇多急智,把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碍着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们出的花样,只当郁四叔放不过这样一个人,传到江湖上,郁四叔的声名不好听。”
“那不要紧。”黄仪拍着胸说,“郁四叔问起来,我替你一力承当。”
就表面看,黄仪这样够朋友,再不领情受教,就变成半吊子了。陈世龙十分机警,用欣然的语气答道:“黄先生这样子帮我的忙,还有什么说?我明天就去办。”
这当然是敷衍,陈世龙决不会照他的话去做的。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原意托黄仪帮忙,谁知越帮越忙,反倒额外添了些麻烦。所以心中甚为不快,早早上床睡了。
十七刚睡下不久,小徒弟来敲门,送来一封夜班航船刚刚带到的信,信是胡雪岩寄来的,拆开一看,寥寥数语,只说得知郁四有伤子之痛,深为惦念,特地抽空,专程到湖州来一趟,慰唁郁四,发信以后,即日下船。
这一下,陈世龙的愁怀尽夫,有胡雪岩到,凡事都不碍了。一觉好睡,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码头上去等,等到十点多钟,将胡雪岩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陈世龙先到船上,笑嘻嘻叫过一声:“胡先生:”
接着又说,“没有想到胡先生会来,真是太好了。”
听他这样说法,便知自己这一趟适逢其分,有什么事要自己来料理,胡雪岩便点点头说,“我是包了一只船夹的,只有三天的工夫。来,你坐下来,我们先细谈一谈。”
这一谈便长了,由郁四丧子谈到他的家务,由阿七谈到自己的麻烦,由自己又谈到黄仪。自然,也谈到郁四尽释前嫌,替自己出面办喜事,如何会亲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儿办嫁妆,婚期得延到明年。结语是:“我一切都要请胡先生来作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这么多花样!”胡雪岩紧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开口:“你的喜事,怎么样都可以,慢慢再说。你郁四叔搞成这样子,倒有些伤脑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没有见过,你看她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兰姐的精明强干,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陈世龙出语很谨慎,“自然不会太薄,郁四叔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是唯一的亲骨肉了!我想,她不会不孝顺,也不敢不孝顺。”
最后一句话,骤然难以索解,细想一想,才察出这句话中的分量,如果阿兰姐敢于不孝顺老父,胡雪岩以父执的资格,一定会出来说话。至少限度,他会劝郁四,一个沙壳子都不要给阿兰姐,“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阿兰姐在娘家硬争是争不到财产的。
“胡先生,”陈世龙忽有灵感,“你何不帮郁四叔把家务料理一下子?”
胡雪岩沉吟不语,显然是觉得陈世龙的提议,不无考虑的余地。照他的性情,以及与郁四的交情来说,不能不管这桩闲事,只是不管则已,一管就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工夫来不及,就算再加一两天,未见得能料理清楚,而上海、杭州的事却要耽误,变成“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不智之至。
“还有,”陈世龙又说,带些愁眉苦脸地,“阿七是个麻烦!从前我不伯她,随她怎么好了!现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烂泥塘里滚。胡先生,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略有身价,总想力争上游,成为衣冠中人,但虽出淤泥,要想不染却甚难,因为过去的关系,拉拉扯扯,自己爱惜羽毛不肯在烂泥塘里一起打滚,无奈别人死拉住不放,结果依旧同流合污。胡雪岩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当然要替陈世龙想办法。
郁四的家务是个难题,陈世龙的麻烦又是一个难题,两个难题加在一起,反激出胡雪岩的灵感,站起身来说:“走!我们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陈世龙知道他又要出“奇计”了,便笑嘻嘻地问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讲给我听听?”
“没有啥不好讲的。”胡雪岩说,“我想叫阿七‘船并老码头’。”
陈世龙一愣,再细想一想,不由得衷心钦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
就深知的。现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兰姐夫妇在捣鬼。倘能破镜重圆,且不说阿七这方面,起码郁四的心情,就不会这么颓丧。当然,自己的麻烦,就此烟消云散,更不在话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时候我们看事情总不够透彻,自己不晓得什么道理?现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层纸,一个指头可以戳破的,我们就是看不到!”
“你不要恭维我。事情成不成,还不晓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气。”胡雪岩说,“先去看你郁四叔。”
于是陈世龙上岸,在码头上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陈世龙先下轿,一直奔了进去,只见郁四一个人在喝闷酒,叫应一声,接下来说:“胡先生来了!”
郁四顿有惊喜之色,“在哪里?”他站起身问。
“从船上下来,就到这里,他是专程来看四叔的。”
正说到这里,胡雪岩已经走进二门,郁四急忙迎了上去,执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说了句:“四哥,你不要难过!”
不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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