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口说:“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承认,玛莉有她的难处——特别是在她爬上楼梯之后——这会危及你们大家的安全。”
大家默不出声,玛莉的哮喘声似乎更响了。
游西问:“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可以。”
“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到你们家里来住,都是因为某些的难处。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孤儿。任何一位都可能危害到别人的安全。我提议让玛莉继续住下去。”
律师韩克说:“你说得好,让我们投票来决定。”
有人开始举手,玛莉挣扎着说:“要不记名投票。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好意思投反对票。”
韩克从另一个房间的桌子上拿进一张纸来,把它撕成九份。他把纸头也分给父亲、碧茜和我,说:“你们也该投票。万一我们被发觉了,你们也会与我们一同受苦的。”
他又发给每个人一枝铅笔:“如果你认为太冒险,就写个‘不’字;如果你认为她该留下来,则写个‘是’字。”
有片刻的时间室内只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然后韩克收回所有摺好的票。他默默无声地将它们一一打开,然后伸手把全部的票都放在玛莉的膝盖上。
九张小纸片,每张上面都写着一个“是”字。
****
于是我们的“家”便这样形成了。其他的犹太人只在此停留一天或一个礼拜,但这七个人会一直在此长住下去:他们是我们这个快乐家庭的中坚份子。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还能够保持快乐的心情,这完全要归功于碧茜。我们的客人在身体活动方面受到极大的限制,可是每晚在碧茜的领导之下,大家都能尽情地活动。有时我们有音乐节目。凌德拉小提琴,蒂雅是个造诣极深的音乐家,她则负责钢琴伴奏。有时碧茜宣布今晚是“温德尔之夜”(温德尔可说是荷兰的莎士比亚。),我们大家则分别朗诵其作品的一段。她又说服了游西每礼拜花一个晚上教大家学希伯来文,另一晚则由美达教大家意大利文。
然而晚间的活动时间很短,因为哈林市每晚有用电的管制,而蜡烛则要留到紧急时使用。当灯光摇曳闪烁,最后终于完全熄灭之后,我们就会回到楼下的餐厅。我们将我的脚踏车放在那里,后轮离地架起。我们中间一个人去坐在上面,其他各人则坐在椅上。那位坐在脚踏车上的人则尽力踏着脚踏车的踏板,使车灯发亮。另一个人就会打开我们昨夜读过的一章书诵读。当车夫与朗诵的人都累了时,我们再换人。所读的东西则包括历史、小说和戏剧不等。
父亲每晚在九点十五分晚祷之后就上楼休息了,但我们其他人都流连不去,不愿意打断这样的团契。每到不得不结束晚间的节目时,大家还会有依依不舍的感觉。有时当我们终于起身回到各人的卧房里去时,游西还会满怀希望地说:“唔!也许今晚会有演习!差不多一个礼拜我没有吃奶油松糕了……”
第八章 阴云密布
虽然晚间愉快,但日间的生活则愈来愈紧张。我们的工作简直太大了:我们的人数太多;情报网又太广。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这种双重的生活算是侥幸瞒过敌人的耳目。外表上我们还是一个老钟表匠与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同住在他小小钟表铺的楼上。可是事实上贝雅古屋已经成为一个地下活动的中心。我们的活动甚至已遍及荷兰最远的角落。每天有几十个人从古屋中进进出出,携带情报,传递消息。迟早我们总要出纰漏的。
最叫我担心的是用膳的时间。每次用膳时,都有这么多的人,以致我们不得不把椅子斜摆在餐桌旁。我们家的猫倒喜欢这样的布置。游西给它起了个希伯来的名字“玛赫·沙拉·哈施巴斯”,意思是:“快争食,勤捕鼠”,这真是名符其实。由于每张椅子靠得那么近,哈施巴斯甚至可以沿着每个人的肩膀绕圈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且不时咪呜低吟。
人多得叫我担心。餐厅离小巷只有五级台阶高。任何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过都能从窗外望进来。于是我们在窗口挂上一幅白色的窗帘,这样光线可以透进来,但室外的人却看不见屋内的情形。只有等到晚上,当那厚厚的隔光帘子被拉下来后,我才能宽心一点。
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透过那薄薄的窗帘布,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外面巷子里。一分钟以后,我再看,人影仍在那里。除非有人对贝雅古屋里面的情形感到好奇,不然,实在没有理由一直站在那里的。我站起身来,稍微揭开窗帘的一角。
原来竟是娜莉家的老嘉琳!她呆呆地站在数尺之外,似乎给某种异常可怕的情绪吓得不能动弹。
我飞步下楼,打开侧门,把她拉了进来。八月的白天很热,但这位老妇人的手却是冰冷的。“嘉琳!你在这儿干嘛?你为什么呆站在那里?”
她啜泣说:“她疯了!你的姊姊疯了!”
“娜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他们来了!秘密警察!我不晓得他们知道什么?或者有谁告诉了他们什么?你姊姊和安娜坐在客厅里。我听见她的!”她又哭了。“我听见的!”
我尖叫了起来:“听见什么?”
“听见她对他们说的!他们指着安娜问娜莉:‘这是个犹太人吗?’你的姊姊说:‘是的’。”
我觉得膝头发软。哦!安娜!那个金发、美丽的少女安娜!她有天衣无缝的证件,她信任我们!哦!娜莉!娜莉!你要严守诚实的原则,如今却弄成何等的地步!我又问:“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从后门逃了出来,她疯了!”
我把嘉琳留在餐厅,把脚踏车推到楼下。一颠一颠地尽快驶往一里半路外的娜莉家去。今天华见道的天空不再比别处宽阔了。在波士安荷文街的街角,我把脚踏车靠着一根电灯柱停了下来,大大地喘着气,心好像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然后我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朝娜莉家的方向走去。除了一部车子停在屋前的街边外,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我走过那部车,继续往前行,那片白窗帘的后面寂静无声,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它左右的邻舍完全无异。
当我走到街角时,我再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刻,屋门开了。首先是娜莉走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男人。一分钟后,第二个男人出现了,半拉半扶着安娜。安娜面白如纸,在她走到那部车子之前,有两次我都以为她会晕倒过去。他们上了车,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引擎声响起,车子很快地驶开了去。
我踏着单车转回贝雅古屋,一路上强忍着焦急的眼泪。很快我们便打听出,娜莉被解到街角的警察局里,拘留在后面一间囚房里。但安娜则被送到阿姆斯特丹城中的一家老犹太戏院中去了,从那里大批的犹太人要转到德国及波兰的集中营去被毁灭。
那位驼背、憔悴的监狱清洁女工——美芝,如今成了我们与娜莉之间的联络员。过去我们对她说要回报我们的话一笑置之,如今则全靠她,我们才能与娜莉保持联络。美芝说,娜莉心情很好,时常用她甜蜜的女高音唱着圣诗和歌曲。
她出卖了一位朋友还怎能欢喜歌唱呢?每天早晨美芝将碧茜烘的面包带给娜莉。娜莉要那件在口袋上有绣花的蓝色毛线衣,碧茜也设法请美芝带去给她。
美芝传来娜莉的消息,是特别给我的:“厄运不会临到安娜身上。神不容许他们把她送到德国去。祂不会因为我顺从祂命令的缘故反叫安娜受苦!”
娜莉被捕后的第六天,电话铃响了,是毕伟的声音。“亲爱的,我在想你能不能亲自把那表送来?”
他是说有一个消息不便在电话中谈。于是我立刻骑着单车到爱登豪去。为了安全起见,我在身上带了一只男表。
毕伟等我进了客厅,关上门才说:“昨夜在阿姆斯特丹,有人偷进了一个犹太戏院,救了四十个犹太人出来,其中有一位年轻女孩坚持要让娜莉知道:‘安娜自由了!’。”
他用一只斜眼望着我说:“你懂得这话的意思吗?”
我一味点头,心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娜莉怎么晓得呢?她怎能那么有把握?
****
在哈林狱中拘留十天以后,娜莉被解到阿姆斯特丹的联邦监狱。
毕伟说,那里负责监狱医院的德国医生是个仁慈的人,偶然也会安排一个机会,以健康为理由释放囚犯。我立刻动身到阿姆斯特丹去见他,当我等在他屋内的通道上时,心里一直在想,我能说什么呢?我怎样才能打动他的慈心呢?
通道上有三只黑色棕斑的大狗,不时过来闻闻我的手脚。我想起我们在脚踏车灯中曾高声朗诵过的一本书,书名叫“如何交友并影响别人”。作者卡纳基曾提出一种交友的技巧,就是先找出对方的嗜好。我在想,养狗的嗜好如何……
终于一个女仆出来,领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客厅。我用德语对沙发上这位头发灰白的医生说:“医生,你真聪明。”
“聪明?”
“是的,你记得把狗带来。这样当你与家人分开时,它们就成了最佳良伴。”
医生的脸立刻发亮。“那么,你也喜欢狗?”
我唯一知道的狗是傅利斯以前的那两只老虎狗。“我最喜欢老虎狗,你喜欢老虎狗吗?”
医生热烈地说:“人们都不晓得,其实老虎狗是很有感情的。”
约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只谈着狗。我搜索枯肠,尽量找出我以前所听过和读过有关狗的资料。突然医生站了起来:“我敢断定你不是为了谈狗而来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有一个姊姊被关在阿姆斯特丹的监狱里。我在想,是否……她身体不好。”
医生笑了笑:“原来你对狗毫无兴趣。”
我也笑着回答说:“但我现在有兴趣了,只是我对我姊姊更有兴趣。”
“她叫什么名字?”
“娜莉·华登。”
医生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褐色的笔记本。“是的,她是新来的囚犯,告诉我关于她的事。她为什么入狱?”
我冒险告诉他,娜莉是因为藏匿一个犹太人而被捕的。我又告诉他,她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如果无人在家照顾他们,这可能要负累国家(只是我没告诉他,她最小的孩子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
“唔!我会试试看。”随即走到客厅门口,示意要我告辞。
在回哈林的火车上,我心中甚觉欣慰。这也是我自娜莉被捕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刻。但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于是我再回到阿姆斯特丹。我对医生说:“我是来看你那几头狗的。”
但他显然不欣赏我的幽默。只是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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