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忙着玩捉迷藏、滚铁环、或在冬季沿着结冰的运河溜冰竞跑时,她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做些沉闷乏味的大人工作,像刺绣之类。娜莉玩起来跟我一样凶,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她又能每件事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这实在是有点不公平!
娜莉这时一本正经地开口了:“碧茜,我不想戴那顶又大又丑的帽子上学,要不是因为贞苏姨妈出钱买了它,我早就不戴了。去年那顶灰边的帽子已经够丑了,今年的这顶更糟糕!”
碧茜十分同情地望着她说:“唔,可是……你总不能不戴帽子上学嘛!你也晓得我们花不起钱再买一顶。”
“我们不必再买一顶的!”
娜莉朝着门房口瞄了几眼后,随即在这间狭小的睡房内仅有的一张床边跪了下来,伸手到床下拉出一个小小圆型的帽盒。盒子里放的是一顶我所见过最小的帽子,且是一顶毛皮的小帽,还有一条蓝色缎带用来绑在下颚上。
“啊!多漂亮的小帽!”碧茜极小心地将它从盒中取出来,对着由屋顶空隙中所投进来的一丝微光细细欣赏着:“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是温戴华太太送我的。”温太太是我们附近一间女帽店的主人。“她看我一直在看这顶帽子,就把它拿过来送我了,这是在贞苏姨妈拣了那一顶丑帽子之后……”
娜莉边说边指着衣橱顶上的那顶帽子,那是一顶宽边深褐色的女帽,其上插着一束紫罗兰。这顶帽子也清楚地显示出送帽人的个性。妈的姐姐贞苏姨妈在她丈夫过世之后,便搬来与我们同住,虽然那时候她才不过四十岁,她便一再声名,是来与我们同度“她余下不多的残年的。”
自贞苏姨妈搬来之后,我们这古屋的生活也显得格外复杂起来,在她之前,妈的另外两个姊姊碧姨和安娜姨妈早已搬来与我们同住,如今又有贞苏姨妈,这幢原来就很拥挤的古屋就显得更加拥挤起来。尤其是贞苏姨妈拥有大量的家具,而每件家具都是大得与这贝雅古屋中的小房间毫不相称。
贞苏姨妈来后,就选了店铺和工作室楼上的前房作为她自己的房间。前面的那间房间是她用来写福音单张的地方,后一间则用来接待那些支持她工作的有钱妇女们。她所写的福音单张是全荷兰闻名的。贞苏姨妈相信我们来世的福乐全靠我们今世的成就如何。在她书房的一角她辟出一个小小的角落,恰好够放一张床,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常说死亡正伏在门口,随时会伺机将她掳去,因此她把睡眠也当作一件不得不办的公事,且尽量缩短消磨在床上的时间。
我不记得在贞苏姨妈来之前的贝雅古屋是什么样子,也不晓得这两间房间原是属于谁的。在这两间房的上面则是一层狭窄的顶楼,顶楼上面接着的是贝雅古屋前面这座房子险峭的屋瓦。依我记忆所及,这顶楼分隔为四个狭小的房间,第一间靠着百德街,也是这一层中唯一有窗子的房间,碧姨就住在这里。在她卧房左面则连着三间好像火车厢的房间,前面则是一条仅够走动的小走道。这三间小房间则分别是安娜姨妈、碧茜和伟廉的卧室。穿过这条走道,再踏上五级楼梯,到后屋的一个小房间,那是娜莉和我的卧房。父亲与母亲的卧房则在我们下面,他们的下面则是餐厅和附在餐厅一角的厨房。如果说贞苏姨妈在这拥挤的古屋里占去太大一块地方的话,我们当时谁也没有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对贞苏姨妈总是特别宽容。用我们哈林市的马车作比方吧!这辆马拖的街车整天踢达、踢达地从我们街前经过,总要到我们前面数十尺的一个批发市场那儿才停下来,让乘客在那儿上下车。但贞苏姨妈却与其他的乘客不同,她不必上中央广场去等车。如果她要上那儿去,她只要站在我们钟表铺等就是了。等到马车轰轰地驶来时,贞苏姨妈只要竖起她那双藏在手套里的手指,马车就会在嘎扎声中紧急煞车,停了下来。依我看来,要叫这辆高速驶过的马车立刻停下来,可真比叫太阳停在空中不动更困难。然而奇怪得很,街车总是为贞苏姨妈停下来。有时因为马车夫紧急煞车的缘故,甚至拖车的马彼此碰撞,然而当贞苏姨妈上车时,马车夫还会举手轻触帽边向她致意呢!
如今娜莉想要戴那顶毛皮小帽上学,她首先就得通过贞苏姨妈那双严峻的目光不可。自从贞苏姨妈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后,我们三个女孩的衣服多半是她出钱买的,但她的礼物都附带有条件。对她来说,她年轻时候所穿的衣服式样,也就是神为世人在衣着上所定的最后标准,此后一切的改变都是出于魔鬼的诡计。事实上,有一次在她所写的最著名的一本布道小册中,她还称魔鬼是现在所流行的短袖衬衫及裙裤的发明人呢!
当碧茜正忙着用她灵活的手指替我扣好鞋扣时,我说:“我晓得怎么办,你可以把那顶毛皮小帽戴在那顶宽边女帽的下面,等走出门外时,你再把那顶大帽子摘下来!”
娜莉听了简直吓了一跳,她说:“柯丽!那样做是不诚实啊!”然后忧忧愁愁地瞅了一眼那顶褐色帽子,随手拿起毛皮小帽,就跟着碧茜下楼去吃早餐了。
我也拿起我的帽子,就是去年那顶娜莉认为很丑的灰色帽子,一手扶着楼梯的柱子,也跟着她们下楼去了。就让贞苏姨妈看这顶丑帽子吧!我不在乎,我从来不懂为什么女孩子要在衣着上那么斤斤计较。
我一心发愁的是今天我要开始上学了,要离开这间古屋、爸妈和姨妈们,要离开这一个熟悉、可爱的地方。我抓紧楼梯上的柱子,以致当我绕着柱子旋转时,我的手心发出吱吱的声音。不错,小学离开我们住处不远,只有一条半街的距离,娜莉已经去了两年,从来也没有困难。但娜莉与我不同,她人长得漂亮,举止又斯文,而且她从来不忘记把手帕带在身边。
当我下到楼梯的最后一个转弯时,我突然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个方法既清楚又简单,以致我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只要坚持不去就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帮安娜姨妈烧饭,妈妈会教我读书,那么我就永远不必进到那间丑陋的建筑物里去。我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十分开心地从最后三级楼梯上一纵身跳了下去。
碧茜低声说:“嘘!柯丽!千万别作出什么事来惹贞苏姨妈生气。”随后又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说:“我敢担保爸妈和安娜姨妈会喜欢娜莉的新帽子。”
我说:“碧姨不会喜欢。”
娜莉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所以她不算。”
碧姨是妈妈的大姐,由于她对什么事情都要埋怨、批评,因此我们小孩子也最不喜欢她。她曾在有钱人家中作过三十年的保姆,因此经常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拿来与她所熟知的绅士淑女相比较。
碧茜指着墙上的挂钟,一只手指按着嘴唇,轻轻地打开餐厅的门。那是已是八点十二分,早餐已经开始。
伟廉得意地说:“迟到两分钟!”
碧姨说:“吴勒家的孩子是从不迟到的。”
父亲打圆场说:“但他们总是来了,这就使餐厅生色不少!”
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贞苏姨妈的座位是空的。
待我们把帽子挂好之后,碧茜满怀希望地问:“贞苏姨妈今早没有起床吗?”
妈说:“她在厨房里熬补药。”随即给我们每个人倒了咖啡,并且低声说:“今天我们大家要特别体贴贞苏姨妈,因为今天是她丈夫妹妹的忌辰——或许是她丈夫的表妹吧?我记不清了。”
安娜姨妈接嘴说:“我还以为是她丈夫的姨妈呢!”
碧姨说:“是她丈夫的表妹。慈悲!慈悲!”
妈连忙接口说:“不管怎样,你们都晓得这些忌辰常使贞苏姨妈身心不宁,因此我们要尽力设法帮助她才好。”
碧茜在圆形面包上切下三块,我则忙着扫视餐桌上的每一位大人,想看看哪一位会对我打算留在家中不上学的主意较热心支持。父亲对教育十分重视,认为它几乎与我们的宗教信仰一样重要。他年轻时因环境所迫,很早便辍学在钟表铺中工作,虽然日后他继续自修,研究历史、神学和文学,而且学会了五种不同的语文,但他一直仍为自己年幼辍学而感到遗憾。他一定会坚持我去上学的,而父亲要什么,母亲也自然会附和。
那么安娜姨妈呢?她常对我说,她少不了我上楼下楼替她做差事。由于母亲体弱,我们一家九口人大部分的粗工都落在安娜姨妈肩上。她是母亲四姐妹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像母亲那样的慷慨精神。我们大家都相信安娜姨妈所做的这些是有报酬的。事实上父亲每到了礼拜六,都会给她一个银币。然而等到下一个星期三,当买蔬菜的人来时,父亲常常又会向安娜姨妈要回那个银币,而安娜姨妈也总是原封不动地奉还。是的,在这件事上她会站在我这边的。
于是我开口了:“安娜姨妈,我一直在想等我上学以后,你的工作会很辛苦,所以……”
我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奇怪的深呼吸声令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是贞苏姨妈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浓浓深褐色的液体。她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举起杯子送到唇边,一口气饮下,然后再深深地呼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墙边的柜台上,坐下来。
她开口说:“医生又晓得什么呢?”好像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她吃药这回事一样。“这是卜医生开的一剂药,但药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日子到了,还有什么能挽回他的生命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笑。贞苏姨妈这样怕死看来可笑,实则不然。我虽然年幼就已经晓得怕死不是件好笑的事了。
父亲温和地抗议说:“贞苏姨妈,药物也延长了许多生命。”
“药物可没有延长祖斯雅的生命,她还有鹿特丹最有名的医生照料她呢!今天就是她的忌辰,她去世时还没有我现在这么老。那天她与平日一样地起床、穿衣、下楼吃早餐,就像我今天一样。”
接着她开始详细描述祖斯雅在世最后一日所作的每一件琐事。但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木钉上娜莉的新帽子上。
“一个皮暖手筒?在这种季节里戴这东西!”她以命令似的口气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意。
娜莉低声说:“贞苏姨妈,那不是个暖手筒。”
“那么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碧茜赶忙替她回答:“贞苏姨妈,那是一顶帽子,是隔壁温戴华太太送的意外礼物。她多好啊……”
“呵!不。娜莉的帽子是有帽边的,所有正派家庭的女孩都应戴有边的帽子。我知道她有一顶那种帽子,因为是我自己出钱给她买的。”
贞苏姨妈眼中充满着怒火,娜莉的眼中则满了泪水。幸亏妈妈出来解围,她说:“我不敢确定这盘乳酪新不新鲜。”边说边用鼻子闻着放在餐桌正中的一大盆黄色乳酪,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