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的老人和脸色发黄的年轻母亲。那是说,这都是当她还有力气站在炉边烹调的时候。
那天夜里,一个婴孩死了。妈妈带着一篮她自己烤好的新鲜面包来探访这个家庭。她费力地爬上这个没有栏杆的楼梯,不时要停下来作几次深呼吸。在楼梯顶有一扇门,直通一间单独的房间,显然它是一房三用的住屋,厨房、餐厅与睡房都在一起。屋内已有好多访客,大家都站立在那里,屋内的椅子显然也不够用。妈妈立刻走到那个年轻母亲的床边,我则僵立在门口,门的右边有张自制的小床,里面躺着一个动也不动的死婴。
我们生活在一个尽力向小孩隐藏性知识的社会里,但奇怪的是社会却不设法保护孩子们免见死亡的可怕。我站在那里凝视那块细小不动的东西,心头卜卜地跳个不停。娜莉一向比我勇敢,她伸手触及那象牙似的小白面颊。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心中害怕不敢伸手。最后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惧怕,我伸出手指摸了一下那只卷着的小手。
那么冷——。
归途中,我全身发冷。回来后洗手吃晚餐时我也觉得冷,就是坐在我们点着煤气灯的温暖餐厅里,我还是觉得冷。在我与家中每个熟悉的面孔之间,我看见许多小小冰冷的手指头在爬着。过去贞苏姨妈常常谈到死,对我来说那不过都是空洞、抽象的字句而已,但今天夜里我知道死是件可能真正发生的事!如果死会临到那个婴孩,那么有一天,死要同样地临到妈妈、爸爸和碧茜!
我一面抖索着,一面跟着娜莉上到我们的房间,上了床爬在她身旁躺下。最后我们终于听见父亲上楼的脚步声。我最爱每晚他进来替我们盖被的那一时刻,没等到他来我们总是睡不着的。父亲有他特殊的方法塞毡子,给我们盖好毡子之后,他会把手放在我们头上片刻才下楼去。他走后,我们尽力保持着原来的睡态,甚至连脚趾也不舍得动一下。
但那夜他进来时,我忍不住地哭了出来。我哭着喊叫说:“我要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娜莉在我身旁坐了起来,她说:“今天我们去看胡妈妈,柯丽晚餐时什么都吃不下去。”
父亲在我们狭小的床边上坐了下来,温柔地对我说:“柯丽,当你跟爸爸到阿姆斯特丹去的时候,爸爸什么时候把车票交给你呢?”
我吸了几下鼻子,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我们上火车之前嘛。”
“对了,我们那位满有智慧的天父,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不要跑到祂前头去!当时候到了,我们当中有些人必须去世,那时你就会在心中及时找到你所需要的力量!”
第三章 初恋
我第一次见到卡莱是在妈妈素负盛名的某个庆典场合中,事后我也记不清那究竟是个生日会,或是谁的结婚周年纪念,抑或是某家新添了一个婴孩,妈妈是有本领把任何一件喜事都变成一个庆典的。伟廉介绍卡莱时,说他是从莱登大学来的一位朋友,他当时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握握手。我握住他那双硕长强壮的手,抬头注视他那对深褐色的眼睛,立刻不能自禁地一见钟情起来!
待每个人都有一杯咖啡在手后,我坐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也难怪。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而已,而他和伟廉都已是大学生了,脸上留着胡须,谈话时口中不断地喷吐着雪茄烟圈。
但我觉得只要能与卡莱同在一个房间里便令我心满意足,至于没有人注意我,那我也早已习以为常。娜莉才是男孩子们注意的对象,但正如许多漂亮的女孩一样,她对男孩的注意一向满不在乎。每当有男孩子来向她讨一束头发时(这是我们荷兰当年男孩向女孩求爱的举动),她就会从我们睡房的古老灰色地毡中抽出一束绒线来,扎上漂亮的蓝色丝带,叫我送去。如今那张旧地毡的毛都快给拔完了,而学校里也充满了许许多多颗破碎的心。
我呢?则暗暗地轮流爱上班上的每一位男生,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失望。我长得不美,再加上性格害羞,从来不敢向人表示我的感情,因此待同班的男孩都长成之后,也没有一个注意到坐在第三十二号座位上的那个女孩。
但我想卡莱与那些男孩都不同。我留心地看他往杯子里加糖的姿态,心里有着格外特殊的一种感觉,我知道我会永远爱他。
时光飞逝,两年之后,我才再次见到卡莱。那是一九零八年的冬天,娜莉和我到莱登大学探望伟廉。他住在一个私人住宅的四楼上,室内的陈设极其简陋。看到我们,他一把将娜莉和我抱得紧紧的,然后往窗口跑去。
他从窗外拿进一小碟乳精甜点,是他放在窗台上保持冰冻的。他接着说:“这是特地为你们买的,赶快吃,等一下我那班饿狼似的朋友一回来,你们就没份了!”
于是我们在伟廉的卧榻边缘坐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猜想伟廉为了给我们买这些甜饼,一定没吃中饭。突然,房门大开,他的四个朋友一窝蜂地闯了进来。每一个都是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的青年。穿着领口翻补过两次的外套,袖口的缝线也已露了出来。卡莱也在他们中间!
我把最后一口甜饼急急地吞下,在短裙后面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伟廉则逐一向大家介绍娜莉和我。轮到卡莱时,他插嘴说:
“我们早就认识了。”随即还稍向我们鞠躬致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你家的一次晚会中见过。”我的目光由卡莱转向娜莉,以为他是对着娜莉说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竟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心中狂喜地回应了一声,只是嘴唇给那块甜饼的余屑粘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很快地,那班年轻人便在我们脚前的地板上坐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娜莉和我坐在床沿,她很自然地加入他们谈话的阵容,好像来大学访问对她是家常便饭一样。当然啦!她外表看起来确实也像个大学生。才十八岁,她已经穿上曳地的长裙。而我则对自己长裙和鞋面间所露出来的那双六寸长的黑色厚袜十分敏感,这身打扮正说明我还是个中学生。
再者,娜莉也有谈话的资料,一年前她进入师范学校就读。她原不想作教师的,可是在那时代,,大学没有奖学金给女孩子,而师范学校收费便宜,因此她只好读了师范。如今她也能头头是道地谈论着一些大学生感兴趣的题目——如那个名叫爱因斯坦的人所发明的相对论啦!还有皮礼海军上将的北极探险能否成功等等。
“柯丽,你呢?你想不想当老师?”
卡莱坐在我脚前的地板上笑着问我,我只觉得高领下一阵灼热,立刻满脸飞红。
他继续说:“我是说下一年,这是你中学的最后一年了,是不是?”
“是的——呵——不是的,我不读师范,我会留在家里帮忙妈妈和安娜姨妈。”
我回答得那么简短、那么平淡,为什么我说得那么少呢?特别是我心头正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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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念完了中学,随即开始负责家中的工作。这是我一向的计划,而如今更多了一个理由——碧姨患了肺病。
当时肺病乃是不治之症,而我们唯一所知道的治疗法就是把病人送到肺病疗养院去休养,但那只是有钱人家才办得到的事。因此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碧姨就这样睡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昼夜地咳个不停,人也一天天地瘦弱下来。
为了减少传染的危险,全家只有安娜姨妈进出碧姨的房间。她一天二十四小时细心地服侍自己的姊姊,甚至许多晚上都没有合过眼。这样一下子全家的烹饪、洗涤和清洁的工作很自然地就都落在我身上。我喜欢料理家务,如果不是碧姨的缘故,我会十分满足、快乐的。可是现在一切事物都罩有她的阴影,这不仅是因为她患有不治之症,也由于她一生都满了怨叹和灰心。
每当我到碧姨房门口传递托盘时,我常不免一瞥她室内的陈设。那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惹人哀怜的纪念物,也是她在别人家里寄居卅年累积下来的遗痕。空置多年的各色香水瓶,这是当时有钱世家每年圣诞节必送保姆们的一项礼物。褪了色的银版小孩照片,如今他们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儿孙。只此匆匆一瞥!房门立刻就被关上,但我会继续留连在那檐下的走廊上,心里迫切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医治她多年的创痕,也想爱她更多。
终于有一天我向妈妈倾吐我内心的感受。这时妈妈也越来越常卧病在床了。以往每当胆结石所造成的剧痛令她难以承当时,她就会进医院接受手术。但上一次开刀之后引起了轻微的瘫痪,因此从此再也不能动手术了。这些日子来,除了给碧姨用托盘送食物外,我也常给妈预备一份拿到楼上去。
这次当我把午餐送进妈的房间时,她正在写信。当妈妈无法再给邻居们送她自织的帽子和童衣时,她就会给全哈林市困在家里不能外出的老弱病人写信,她的信总是充满着安慰和鼓励的话。其实她自己一生多时也是卧病在床,但她却似乎从来没有察觉到。当我走进她房间时,她流着泪对我说:“柯丽,你看这里有一个男人,困在一个房间里有三年了。想想看!三年不见天日,多么可怜!”
我瞥了一眼三尺外砖墙上唯一的窗子,随即把托盘放在妈妈的床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说:“妈!我们能不能为碧姨多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想办法叫她搬到她所喜欢的地方去,像吴勒家或其他的地方?要她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地方度完她最后的日子不是很可悲吗?”
妈放下她的笔望着我。最后她开口了:“柯丽,碧姨在我们家快乐的程度正与她在任何地方快乐的程度一样——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甚为不解。
妈继续说:“你晓得她什么时候开始赞扬吴勒家的吗?是从她离开他们的那一天起。当她还在那儿的时候,没有别的,只有埋怨。吴勒家不能与她以往任职的胡家相比,然而当她在胡家时,她又觉得度日如年。柯丽,快乐不系于外面的事物,快乐乃在于我们自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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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姨的死对她的姊妹们影响极大,妈妈和安娜姨妈更加倍地为他们缺乏的邻居预备食物和缝织衣服,好像进一步地体会到人生服务时间的短暂。至于贞苏姨妈,她一向所畏惧的魅影似乎更临近她了,即使是大白天,她也会突然惊叫起来:“我的妹妹!那很可能就是我呢!”
在碧姨去世一年左右,一位新来的医生开始代替卜灵克医生为我们家出诊,他是黄文震医生,与他同来的是他年轻的妹妹女护士黄文婷,他还带来一个新式量血压的仪器。没有人晓得这个仪器功用如何,但全家人都会乖乖地在黄医生的指挥下让他用布绑住手臂、挤气进去。
贞苏姨妈喜欢每一种新的医疗仪器及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