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报名念英文、弹钢琴!”我用适合我身份的口吻,神气十足地宣布,但在那间宁静的教会学校里,听起来多不合宜。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曼小姐的情形。她是李曼查理夫妇的女儿,又高又瘦,穿了一件朴素的旗袍。我那时才十六岁,她却是;廿六岁的校长。她安祥的态度与声音,即时给予我内在的平安、美感与力量,正是我有生以来所想望、所寻求的。在神奇妙的安排之下,我俩以后共同生活,共同服事主五十八年之久。
李曼小姐知道我是谁以后,不敢接受我做住读生,过“粗茶淡饭还要做家事”的苦生活,只接受我做走读生,还要母亲亲自来说明许可我,才让我注册。这种要求,对母亲来说,是有些失身份的行动,但母亲终于不情愿的答应了,我也开始上学了。
跟一群普通女孩混杂在课室里,对于我是一个新奇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急于要冲入外面的天地里,也管不得这么多了。记得第一次参加崇拜聚会的时候,我觉得莫明奇妙,心中暗想:
“说我们在做礼拜,但是我看不到神像,只看见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演讲。”
我也听不懂那些古里古怪的神学术语,脑子里就胡思乱想。等下又跟两旁的同学低声说话,李曼小姐轻轻地告诉我:“我们正在敬拜一位看不见的神,请你不要讲话。”讲道的时候,我常常闷极了,只好偷带侦探小说去看。
可是,对知识的渴望成为我得救的门径。为了要多学些英文,我开始参加查经班,也顾不得答应过父亲的那些话了,“我随时可以退出的”,我对自己申辩。然而有一天,在早祷会中,我听到一位著名的美国传道人,哥登先生讲“耶稣——世上的光”,我那盲目般的灵眼被打开了,在主的光照中,我看见了自己罪污败坏的情形,而神藉着基督的十字架,为我预备了救恩。我跑进寝室,打开心门来接受了祂,平安、喜乐、光明立即充满了我的心中。
那时我父亲虽已去世,家中其余的人们笃信佛教,他们嘲笑我,恐吓我,把我软禁在家。可是我的主从不使我失望,逐渐地,他们坚硬的心一个个溶化了,神终于听了我的祷告。
一天,当我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想:在我们这座宫殿式的家园里,生活是多么恬静、愉快、安全!我缓慢地一步步走上我私人用的那座亭楼时,窗外的景色引起了我的注意。远处的南京城楼,是烟还是雾遮盖了半边天,我看见桌上的圣经正开在诗篇九十一篇第二节:“祂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神,是我所依靠的。”
我早上刚刚背熟了这篇诗篇,现在那些本来好像空洞的应许,竟一个个活生生地跳了出来似的,是神在准备我接受什么吗?我的视线再跟踪着那一抹烟雾,烟越来越大了,而且由灰色转变成黑色,还夹着红色的火光。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起来了。难道军阀们打来打去打不完的,又打到南京来了?
许多人早已逃到上海租界避难去了,我家里也有些人搬了去。可是还有几个哥哥和他们的家眷,都不愿意离开这座舒适豪华的园宅。母亲和我也留下来了,碰碰运气,希望情形不会如想像中那么糟。我再俯视花园,树梢上、天空中,凝结着一片沉重奇特的寂静。
远处的枪声开始震动我亭楼的玻璃窗了。女佣人在大力敲门:“七小姐!赶快!兵来了!城南已经被散兵占去了,子弹在满天飞!”她脚软得跪在地上:“他们快到我们这条街上来抢来了!”
真的,我听得见附近的民房,街上都有枪声了。一个男佣人跑上楼来,慌慌张张地说:“他们到每一家,专找老爷太太们,找到了吊捆起来打,逼他们把贵重的东西都拿出来,你一定得逃!”
第三个佣人又哭啼啼的来了:“他们来了,就在门口,现在在用枪射我们的铁门呢!”
我们全家大小急急涌进一道暗门,去躲起来。孩子吓得尖叫,女人急得痛哭, 男人低声叫大家安静,免得给士兵发现。这时,再宝贵的财富也没有用处!
第四章 千钧一发
我把母亲从她厢房中拉出来,她缠过的小脚走不快,伧促惊惶之间又扭伤了脚踝。
“娟儿!我走不动了,脚好痛!你走吧!别管我!要不然大家都走不及,要给他们抓到杀掉的。你去吧!我老了,没用了。”
“不行,妈!我爱你,我舍不得你,天父也舍不得你。”接着我在心中默默地祷告:“亲爱的主啊!我凭着刚才所读过的应许向你祈求,求你保护我们每一个人,你应许过:灾难不得临近你。亲爱的主耶稣,拯救我们脱离这场灾难!”
家人都逃过墙那边去了,只剩下我抱着母亲。她痛得缩成一团,我家的狗“大发”又跟着我们大吠大叫。我对狗下命令:“大发,别叫!”还好,它乖乖地听话了。要不然它一直跟着我们,说不定就会让人发现我们匿藏的地方。这时,枪声越来越近了,我听见枪柄敲铁栅、脚踢大门的声音。
当时神给我急智与超常的体力。虽然我个子才五尺三寸,还能把母亲背在背上,跌跌撞撞地冲入后门,冲到佣人住的院子里。子弹在头上飞,母亲快昏过去了,搭在我背上好重。隔墙已传来兵士的呼酒唤茶与佣人们的小心侍候声。
我踢开佣人院子里的后门,急急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同时又安慰母亲,叫她别哭,免得我们给人发现。我这个一向难以侍候、一丝灰尘一点不舒服都受不了的人,居然全身污泥地卷缩在楼梯底下。经年累积的蜘蛛网垂挂木楔间,各种各样的蜘蛛在我头发脸面上擦过。我用手捂住嘴巴,禁止自己吓得叫出来,一阵阵霉气夹着坟墓般的阴冷侵袭我们的肺腑。我坐在泥土上,把母亲抱在膝间,“妈!妈!”我轻声向她耳语:“耶稣会保佑我们,祂应许过的。”
当时虽然我信主不久,但我明白主给了我很大的职分,要我为祂祂作见证,祂决不会这样丢弃我的。我一边牙齿打战,一边祷告:“主啊!保佑我好为你做见证,我现在死了就没用了。”兵丁酒醉饭饱后,更加胆大妄为了。他们翻箱倒柜搜寻财物,又逼佣人供出我们一家匿藏的地方来。几个兵丁摇摇倒倒的搜到我们躲着的院子里来了,幸好母亲已呈昏迷状态,不知道我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当沉重的脚步来到数寸距离之外时,我只有屏息着呼吸,更加迫切地祷告,再抓紧神那天早晨藉着诗篇给我的宝贵应许。“因祂要为你吩咐祂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诗九十一11)。
沉重的军靴声走远了,我们卷缩在楼底下虽然只有几个钟头,却像永恒那样悠久。
忽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划过空中,母亲惊醒了。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她紧紧抓住我,指甲掐入我肉中,哭了起来,我随即听见兵丁顿足诅咒,不情愿地彼此呼告,这是回营的信号。
不久,枪弹声也远远消失了,整个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我们还一直卷缩在楼梯底下,等佣人们清理整顿好兵丁留下来的一片混乱。最后,我终于伸直了身子,两条腿因卷在湿地太久而麻木了。母亲的脚踝肿得双倍那么大,我扶她出来的时候,她痛哭了出来。我再把她背上,她虚弱得发抖,我也双腿软得像橡皮一样,慢慢拖过那弯弯曲曲的小径,回到正宅去。
我的兄弟姐妹也在警报驱走兵丁后,从他们匿藏的地方爬了出来。他们伤心得很,以为会看见母亲吊在大厅里被兵丁凌辱了。等他们看见我背着母亲进来时,都跑上来扶着我们,流出宽慰喜乐的眼泪。
“是神救了我们”我无力地轻语:“赶快去抹掉妈头脸上的蜘蛛丝,给她换衣服,泡脚吧!”
后来我坐下来,用毯子包住,女佣替我磨擦双足,灵活血液的时候,哥哥们又来详细问我,主拯救我们的情形。我看得出来,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就对他们说:“哥哥们,只有独一永活的真神能救我们脱离苦难,烧香拜佛在灾祸面前是没有用的。菩萨不能救我们,不能给我们平安。”我在他们的眼中,首次看见罕有的温柔与信心的火花,那时我就知道,不久好牧人要把我更多的家人带进祂羊圈里了。
为了抢劫的事不断发生,人家劝我们离开危险的南京,逃到上海去。一对年老忠心的佣人答应替我们看家。可是该带什么,该留下什么呢?这是每个难民必须面对的痛苦抉择——那就是说,如果他逃难以前有时间抉择的话,他要作回不来的打算。我因为财宝在天上,所以不必像我家人那样伤心欲绝地去左思右想。
起程的时候,哥哥们说:“妹妹,你看起来太像有钱的人了,人家会打你抢你的。他们怎么知道你身上有没有财物?为什么你不化装?”
我就去借了女佣的粗布短衣,布鞋穿上。女佣又说:“小姐你的脸太白,头发也太时髦。”我把头发扎成一个脑后髻,她跑到外面去打了一盆泡了鲜核桃皮的水来,说:“哪!搽些在脸上,脸就会黑些了。”
我们一走出大门,就溶入了人潮,身不由己的推挤着往前走。哭呀、喊呀,推来挤去,大家都平等了,都是挣扎逃生群中的一分子。陪我们逃难的佣人,有的担着财物,有的推着载满了东西的独轮车。
我对一个哥哥说:“你有力,你在我们面前挤路,让我再来背妈。”挤到火车站,我们几百个人又一齐挤进那窄小的车门。火车里面真是挤得水泄不通,行李堆满了通道,人的汗臭味充塞在空气中。我看见两个女人挤在一个座位上,还向她们求:“求你们让一个小角给我妈靠靠吧!她受了伤,不能站。”出于同情和怜悯的心,她们果然挤得更紧些,让我可把母亲放下来,挤在安全的角落里。那时母亲还吸鸦片,她痛得厉害的时候,我没法,只好给她鸦片丸子吞。
虽然我打扮成一个穷苦的女佣,连母亲看见都吓了一跳;可是我的心中仍充满喜乐,知道我还是“君王的女儿”耶稣是管理我生命的主。这种喜乐一定很自然流露了出来,因为有一位先生走过来,好奇地注视着,问我说:“你是信耶稣的吗?”“是的”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母亲看着我,问:“娟儿,讲给我听,到底你打了什么手势,让一个陌生人认出你是属耶稣的呢?”我只能以微笑回答。
第五章 李曼玛丽小姐
火车终于“咔嚓”一声停在上海车站。我们在火车急停的震荡中,快乐万分。“赶快雇人力车!”哥哥们大声命令。几分钟之内,我们就坐上车,十分安心地往五姐家中去了。母亲仍然坐在我膝上,佣人们仍然跟行李堆在一起。我们到五姐家敲门时,差不多午夜了,事先我们根本没有通知她。
下火车的时候,我们曾经瞄过一眼报纸,大标题上是“南京城南一片焦土,市民同归于尽”。现在我们听见五姐家里,传出办丧事似的大哭大嚎声,鼻子里又闻到烧香的气味。我们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们正在为我们悲伤呢!在烧纸钱纸箱,为我们预备“ 黄泉路上”的“需用”呢!
来开门的佣人看见我们,脸上吓得发青。她顾不得开门就跑掉了,我们留在又湿又冷的夜空中发抖,继续打门。五姐看见我们,惊奇得不得了,快乐得手脚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