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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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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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田 
《历史研究》2000年第4期,151…167 

        

        提要: 北伐前后史学研究中曾出现“史料的广泛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这两种倾向并存的诡论现象; 本文即以这一长期为学界忽视的现象为中心; 
      探索当时新旧史学见解歧异之所在; 特别注意考察这一现象与疑古倾向、“二重证据法”的关联。当时新派学者刻意扬弃正统而注重异端; 
      形成一种从边缘重写历史的倾向; 他们为进入世界学术之林(即“预流”) 并与西方争胜; 而更多关注西方汉学家重视的研究领域和材料; 
      这些因素都直接间接影响到学者的史料观; 既极大地扩充了史料; 也导致轻视常见文献的取向; 影响相当广远。 

        关键词:  新史学 史料扩充 二重证据法 新旧史料观 疑古 

        

        章太炎在1924 年指出; 当时的史学有五项弊端: 一曰尚文辞而忽事实; 二曰因疏陋而疑伪造; 三曰详远古而略近代; 四曰审边塞而遗内治; 
      五曰重文学而轻政事(详后) 。到1933 年;太炎复在江苏省立师范学校讲《历史之重要》; 强调当时为学之弊、不可盲从者二端; 
      即讲西洋科学不依一定之轨范; 而故为荒谬之说、恣为新奇之议论; 结果形成“空谈之哲学”和“疑古之史学”。特别是“讲史学者喜考古史; 
      有二十四史而不看; 专在细致之处吹毛求瘢”①。 

        约20 年后; 顾颉刚在1945 年总结民国史学的成绩为六方面: “一、考古学和史前史的研究;二、中外交通史和蒙古史研究; 三、敦煌学的研究; 
      四、小说、戏曲、俗文学的研究; 五、古史的研究; 六、社会史的研究。”他随后将考古学和敦煌学列入《新史料的发现和研究》这一大部分中; 
      同时另分五章介绍其余成绩; 但指出: “这六项当中; 社会史的研究成绩较少”; 故不单论。而将古史一章名为《古史的研究与〈古史辨〉》; 
      特别揄扬其“疑古”倾向对史学的冲击152和贡献。①将章、顾二人的见解稍做对比可以看出; 在基本去掉“社会史的研究”后; 
      顾氏所见的“成绩”几乎等同于章氏所见的“弊端”。 

        也就是说; 章太炎在1924 年指为“弊端”的现象一直在发展; 所以才有顾颉刚20 年后大致相同但褒贬迥异的总结。如果暂置其褒贬于不顾; 
      他们所见的应即是当时中国新史学的发展态势。实际上; 这一史学发展趋势后来仍在继续。就是在1949 年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全据正统的几十年间; 
      中国大陆的史学发展大致未离这一趋向。如果不计史观方面的演化; 除了现在已存争议的“五朵金花” (如古史分期问题和农民战争问题等) 
      和近代史领域著述激增这两点; 20 世纪后半叶中国大陆史学在研究实践层面比较能持久的“成绩”大体不出顾颉刚所论的领域(此仅就其大者而言之) 
      。今日大陆史学权威总结百年史学发展的进步一面; 与顾颉刚所见实甚相类②。 

        昔柳诒徵论周末学术分裂说: “历史事迹; 视人之心理为衡。叹为道术分裂; 则有退化之观; 诩为百家竞兴; 则有进化之象。故事实不异; 
      而论断可以迥殊。”③此处所引章、顾二人论断之异; 也大致出于对同样事实的观察; 恰揭示出当时新旧史学见解歧异之所在。在新派基本掌握“话语权势”的20 
      世纪; 章太炎多少属于“失语”的一边; 所以他的观察在当时不为新派所注重; 而旧派则不时挂在口上④。值得思考的是; 
      这一观察似也甚少受到后之治学术史者的注意。本文仅就北伐前后史学研究取向中“史料的广泛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并存这一诡论性现象略做探索。 

        “不看二十四史”的现象与一度成为民初史学主流的疑古倾向有直接的关联。徐炳昶(旭生) 观察到: 从新文化运动到1949 年间; 
      以《古史辨》派为大本营的“疑古学派几乎笼罩了全中国的历史界”。虽然在疑古学派初盛时; 已有“一部分的学者对于他们某部分的不赞成; 不肯随声附和”; 
      但因“当日在各大学中的势力几乎全为疑古派所把持”; 反对者未能产生多大力量⑤。徐氏自己是不在疑古主流之中的; 
      他对北伐后唯物史观派的影响或有些低估⑥; 但这一观察大致不差。主张“了解之同情”的陈寅恪在1931 年就认为: “今日国虽幸存; 
      而国史已失其正统。”但怀疑派已形成所谓“话语权势”的控制力量; 使未曾“预流”者不得不自我禁抑; 陈氏后来即慨叹其“论学论治; 迥异时流; 
      而迫于事势; 噤不得发”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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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太炎认为; 疑古派其实是“因疏陋而疑伪造”; 遂至“以一端小过; 悉疑其伪。然则耳目所不接者; 孰有可信者乎? 百年以上之人; 三里以外之事; 
      吾皆可疑为伪也”。他在1933 年进一153步指斥胡适为代表的新派说: “今日有为学之弊; 不可盲从者二端; 
      不可不论。夫讲西洋科学;尚有一定之轨范; 决不能故为荒谬之说。其足以乱中国者; 乃在讲哲学讲史学; 
      而恣为新奇之议论。”他特别注意到;“今之讲史学者; 喜考古史; 有二十四史而不看; 专在细致之处吹毛求瘢; 此大不可也⋯;⋯;夫讲学而入魔道; 
      不如不讲。昔之讲阴阳五行; 今乃有空谈之哲学、疑古之史学; 皆魔道也。必须扫除此种魔道; 然后可与言学。”① 

        在太炎看来; 这些弊端也是前有渊源的。他注意到: “识字者; 古之小学; 晚世虽大学或不知; 此在宋时已然。”章氏本主张“学问不期以广博; 
      要以能读常见书为务”。宋人尚能读常见书; 若明清大儒; 已多不读扬雄的《法言》(有意思的是早有人认为扬雄专识奇字而不识常见字) 
      。要到惠栋、戴震而下;“诵览始精。有不记必审求之; 然后诸考辨者无记诵脱失之过”。但朴学家外粗略者尚时有; 章学诚对于《汉书·艺文志》就未认真读; 
      更因其所误而“发抒狂语”;也是不读常见书的一例。到晚清更因当道的翁同 “喜谈公羊而忘其他经史”; 潘祖荫“好铜器款识而排《说文》”; 
      复由于康有为、梁启超“谓群经皆新莽妄改; 谓诸史为二十四部家谱。既而改设学校; 经史于是乎为废书”。民国后“适有佻巧之师; 妄论诸子; 
      冀以奇胜其侪偶。学者波靡; 舍难而就易; 持奇诡以文浅陋。于是图书虽备; 视若废纸。”② 

        其实史学还是中国学问中发展相对成功者; 如梁启超1902 年所说; “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 为中国所固有者; 
      惟史学。”③故清季民初史学一度居中国学术的中心地位④; 其他西来学科早期似都有与史学挂钩的情形; 
      如国人心目中最初的“哲学大纲”实即哲学史。据冯友兰回忆;胡适初到北大讲中国哲学史时; 
      所发的讲义名为《中国哲学史大纲》。教三年级中国哲学史的陈汉章在课堂上拿着胡的讲义“笑不可抑”; 并称: “我说胡适不通; 
      果然不通。只看他的讲义的名字就知道他不通。哲学史就是哲学的大纲; 现在又有哲学史大纲; 岂不成为大纲的大纲? 
      不通之至。”⑤能在课堂上拿着证据“笑不可抑”; 肯定是真正觉得其不通。故在胡适之前的北大; “哲学史”三字当是一整体的概念; 即“哲学的大纲”; 
      而不是“哲学之历史”的意思⑥。 

        由于史学为中国所固有; 较易学习和从事; 结果各新学术门类无意中仍走入史学一途。哲学成为哲学史; 
      其实也是一种不同类型的新“六经皆史”。本来从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到章太炎的新“六经皆史”说; 观念在不断发展; 六经正可大量用为史料; 
      也有不少人在这么做。熊十力在1948 年说:“在五四运动前后; 适之先生提倡科学方法; 此甚要紧。”盖其使后之青年“皆知注重逻辑; 视清末民初; 
      文章之习; 显然大变。但提倡之效; 似仅及于考核之业”。其结果; “三十余年来; 六经四子几投厕所; 
      或则当做考古资料而玩弄之”⑦。熊氏所见的现象与早年的大纲即史正复相类; 这就从又一个侧面说明新学术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未能跳出老框框。 

        进入民国后; “六经皆史”的观念更进一步发展到把过去的文字记录全部看做历史材料。章154学诚已提到“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的观点; 
      胡适则对其进行“现代解释”; 以为“其实先生的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史”与“史料”的差别当然很大①; 
      但时人恰特别强调这一点。梁启超在稍后(几乎同时) 也说; 中国古代遗留下来的可归入史部的各类文字记录; “拿历史家眼光看来; 
      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又不独史部书而已; 一切古书; 有许多人见为无用者; 拿他当历史读; 都立刻变成有用。章实斋说‘六经皆史’; 
      这句话我原不敢赞成; 但从历史家的立脚点看; 说‘六经皆史料’; 那便通了。”由此类推; 所有文字记录也皆史; “也可以说诸子皆史; 诗文集皆史; 
      小说皆史”; 都“和史部书同一价值”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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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经皆史”说因“历史的眼光”而改为“六经皆史料”; 便从不通到通、从无用变有用;最足以说明经学在民国的衰落; 
      乾嘉时章学诚说“六经皆史”是想提高史学的身价; 而到民国则是已经被“许多人见为无用”的六经因史学而增高其价值; 
      变为有用。过去的“史”或“史学”本附载有各种社会角色、政治功能和思想含义; 一旦变为“史料”; 这些附着的意义基本都不复存在。傅斯年说: 
      “国故的研究是学术上的事; 不是文学上的事; 国故是材料; 不是主义”。他针对的是“一切以古义为断”的“大国故主义”③; 
      其实已暗示着在古书“上升”为材料而“有用”时;“古义”却随之而去。“一切古书”既然变成研究的对象; 遂不再有高下之别④。 

        经史以及“一切古书”的确有些像陈独秀所说是“一家眷属”; 它们之间隐存难以分离的多重联系。六经皆史延伸为凡文字记载皆史料后; 
      民国史家中即使以“六经”为史料而认真研读者也呈越来越少之趋势; 经学的边缘化无疑是不读经的原因之一; 
      其他因素的影响也不可忽视⑤。无人读六经的趋势到后来便发展到“有二十四史不看”的程度; 
      专向经史典籍以外寻找材料。广寻史料这一趋向虽然从宋代特别是清代乾嘉时就已存在; 到民国时更得到充分的发展⑥。但摈弃正史而不读; 
      却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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