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根看到福生在这里;就阴着脸拉起福生到院子里说话;屋里便只剩下了镇长和九叔。
这么好的鞭炮;放了听个响也好;干嘛都剥了。镇长看九叔不说话;便主动搭汕。
泛潮了。九叔又咳了一声说;泛了潮的鞭炮是放不响的。
镇长不想探讨鞭炮的话题;他在大年初二就来造访这座古庙般的老宅;目的是来做最后的说服工作。王武的铲车已经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个镇长还是应该出一次面;这样才算是仁至义尽。
老英雄;你是有身份有觉悟的人;凡事要讲究个事理吧。镇长直奔主题:政府理解你不想搬家的心情;可是;这是政府的规划啊;是大局。
我的家;我没有请谁来规划。九叔把一根爆竹从中间折断;用力抖着里面的药。
国家是为了蓝湾的建设;发展经济嘛。镇长被噎了一句;气便有些粗;说出的话已经不那么柔和。
发展?九叔冷笑一声:蓝湾都没有了;这是谁家的发展?
镇长显然觉得和这个老人已经无法沟通了;他搞不明白这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为什么要死守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宅;虽说这里曾经是蓝氏宗祠;可自解放以来;就没有再当祠堂用过。老人的恋旧癖!镇长心想;人一恋旧;就会变得很麻烦。
这宅子;当年是政府分给你的;政府能分给你;就能再收回来;这个道理你老必须明白。
九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左腿;两只黑猩猩一样的眼睛直逼镇长;一字一句地道:你还我一条好腿;我就还你这房子!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迸发出来;把屋顶陈年的老灰都震落了;纷纷扬扬;脏了镇长的新西服。
真是不可理喻!镇长拂袖而去。
福生拄着拐进来;站在那里看着九叔;他怔住了;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看到生铁般刚强的九叔会流泪。他想劝几句;又找不到话题;就用拐杖狠狠地戳着砖地;愤愤地说:狗日的;有好看的时候!
九叔又坐到炕上;他背对着福生说:到外屋帮我把汽油炉子生着吧;有点冷。
六
初三;老宅平静非常。以前;老核桃树上总有喜鹊叫来叫去;自从村子动迁后;这些筑巢的喜鹊突然无影无踪了;九叔明白了一个道理;喜鹊这种鸟是离不开人的;它的窝总是逐人而筑;一个地方一旦有了死气;喜鹊就会离开;到时候飞来的就只能是乌鸦了。九叔甚至这样想;喜鹊走了;有几只乌鸦也好;虽说乌鸦不吉利;可是有几只乌鸦来核桃树上落落;至少还有个活物呀。
初四一早;顶着一头霜花的福生进来了;他手里攥着一把血红的碎纸。
门神被人撕了。福生抖抖手里的碎纸说;大门上也叫人写字了。两人来到院外;果然;黑漆大门的门板上被人用白漆写了两个斗大的“拆”字;这字写得支胳膊跷腿;故意留着毛茬;一副扎眼的模样;每个字还画了个圆圈圈起来。
九叔咳了几声;胸腔里的共鸣音粗重而低沉;脸上的血丝已经渗到了皮下;如同刚被撕毁的门神;似乎一触即破。他嘴角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回到屋里继续剥他的鞭炮。
福生也帮着剥;福生剥的时候;两条腿紧紧地夹着那个黄书包;像夹着一摞救命钱那样上心。
所有的鞭炮都剥完了;倒出的药有四五碗。九叔用这些药;再用油纸、用白布、用浸过煤油的麻绳做引信;包扎成一个很好看的炸药包;包扎用的绳子是当年从朝鲜带回来的行李绳;用这草绿色的绳
子一扎;这炸药包多少就像那么回事了。九叔看着炸药包;神态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目光里充满了一种痴迷;好一会儿;他才遗憾地说;要是有个能拉响的雷管就好了;那样就不用点火了。
福生没有丝毫的兴奋;这个枕头一样的东西能挡住三台铲车吗?福生经历过一次王武的动粗;王武的人个个敢下死手;这么个小药包也就几个二踢脚的力量;顶多伤点皮毛。
九叔却对这个炸药包充满信心。自从包成了这个东西;九叔的嘴角就总是挂着一丝笑;只不过这笑有些古怪;乍看;的确是在笑;因为嘴角弯了上去;再细看;就会发现这丝笑有些像拉直了的弹簧;绷得紧紧的;另一侧的嘴角虽然也是弯的;但却是向下弯着。
黄昏时分;本根来了;送来一张强制拆迁通知书。九叔没有看;福生接过来把通知书撕掉了;说;你本根来送什么?王武咋不来?本根道;福生你吃一堑不知长一智;两条腿刚接上;两条胳膊还想再断吗?本根瞥一眼被撕碎的通知书;下了最后通牒:上头发话了;不允许蹬鼻子上脸;今天是最后一天;初五一上班;镇里就组织强迁!
晚上;福生想陪九叔过夜;九叔摇摇头回绝了。福生把汽油炉点燃;把一桶汽油拎到院子的角落里放好;拄着拐走了。
九叔一夜没有睡;他枕着自己包扎的炸药包;耳畔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响;有机器的轰鸣声、有履带的倾轧声;还有伤员的呻吟声;他一闭上眼睛;这种混响就格外清晰;轰隆隆的由远而近;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词:排山倒海;这声音就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无奈;他只好睁开眼睛;没有电;也没有蜡烛;在黑暗中睁眼和闭眼是一回事;只是当他睁着眼睛凝望空洞洞的黑夜的时候;这混响会渐渐远去;像是躲到黑夜里隐蔽了起来。
九叔就这样睁着眼睛睡着了;尽管那种排山倒海的混响又呼啸而至;他还是进入了一种迷蒙的状态;恍惚中;他发现三台铲车发动了;轰鸣着铲倒了院门;那个他一直视若至宝的高高的门楼在黄尘中倾塌;那棵老核桃树也被拦腰斩断;两侧的厢房已经推倒;眼看着三头巨大的钢铁恐龙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了;他抱起炸药包;四处寻找火柴;越着急越找不到火柴;没有火柴就点不燃腋下的炸药包;他急出了一头雾汗;接着;“嘭”地一声巨响;把他从炕上掀了起来。
他醒了;发现院外大火冲天。他披上衣服跑出来一看;原来是门前的三台铲车着火了;在劈啪劈啪的响声中;铲车如同三只火龙;熊熊烈焰直冲夜空。
九叔急了;这可都是大价钱的机器呀;他折回屋里;抄起电话想报火警;可是电话里一丝忙音都没有;他才想起这电话早被掐了。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后;急急忙忙来到院子里的古井;借着火光提了一桶水;一边咳着一边要往车上泼水;身后;突然传来福生的声音:
别救了;火是我放的。
福生的双眼被大火映得炯炯有神;像是在欣赏焰火一样神情得意;面前横放着一个空油桶;那是九叔熟悉的一个油桶。福生的体重都架在了双拐上;两个肩头被支成了鹰肩;脖子上;依旧吊着那个沉甸甸的黄书包。
你怎么能烧车?这是犯法呀。九叔猛烈的咳声戛然而止;话里带着颤音。
反正我是个废人了;福生说;你不行;你是老英雄;你不能丢咱蓝湾的人!
九叔顿感手中拎着的水桶重若千斤;咣当一下脱手了;一桶水洒出来;浸湿了两人的鞋;两人谁也没有躲。
好一会儿;有大批的车和人来了;其中一个光头的胖子在那里捶胸顿足;大呼完了完了完了这车还没有保险啊。福生看到胖子后眼睛顿时红了;拄着双拐就扑过去;九叔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拄双拐的人能冲得这么快。
福生没有冲过去就被两个警察架住了;警察架福生其实很简单;一人架住他的一支拐;这样;福生的头和脖子就鸭子一样伸出去;吊在脖子上的那个黄书包荡来荡去;像个巨大的铃档。马上;又过来一个警察;摘下了他脖子上的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借着火光;九叔终于看清了:
原来是一把菜刀!
责任编辑吴大洪
我与楚国的不解之缘 作者:邵 丽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我并不怎么喜欢历史;让我跟历史扯上了联系的;是中青社出版一套丛书;让十几个作家写十几个城市;我也名列其中。推脱不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在查阅这个我曾居住和生活过多年的城市的历史资料时;突然发现很多著名的历史事件;就发生在我的周围。
首先发现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召陵之盟”;离这个城市竟不足五公里。那是发生在两千多前年的事情。春秋初年;楚国从一个蕞尔小帮;经过数年的筚路蓝缕惨淡经营;逐步发展壮大起来;后来欲问鼎中原;与齐抗衡。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齐、宋、陈、卫、鲁、郑、许、曹等八国军队以天子之命攻溃楚的盟国蔡国;陈兵楚境;以楚不向王室朝贡而兴师问罪。楚国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为避免发生战争;派大夫屈完与齐讲和。经过一番交涉;齐也看到楚国的强大;感觉到无隙可乘;即与楚在召陵订立盟约;史称“召陵之盟”。这是春秋时期的第一个霸主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又一次胜利;其霸主地位更加巩固。想象着单枪匹马的屈完与被称为“春秋第一相”、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霸主的管仲站在齐国的战车上;巡视着早已排兵布阵、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八国联军;不卑不亢;唇枪舌剑;崇敬的心情真是无以复加。那时候;管仲一边捋着随风飘扬的胡须;一边居高临下地说:“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屈完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一方面动之以情:“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一方面晓之以理:“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一个区区的楚国大夫;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竟有如此的气魄和胸襟;想后来楚国在短时间内称霸;应在情理之中。
其实就当时而言;在离召陵不远处;就是楚国的地界。而当楚国终于成为一代霸主;称霸中原的时候;它的疆域已经非常大了;东边到达吴越、齐鲁之境;北至陈、卫、郑、宋等中原腹地;西至秦邦;南及粤桂;横跨江淮;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如此说来;我的生活在豫东的祖先;也曾经是楚国人。所以我在湖北省安排的接待宴会上;曾戏言自己是“回国”了。
其次与楚国有关的;是我的先生。他曾经任信阳的市委领导;并兼任近二百万人之众的河南省第一大县固始县的县委书记。而信阳和固始;却是“三年治楚而楚国霸”的楚国一代名相孙叔敖的家乡和主要活动区域。孙叔敖的父亲曾任楚国司马;战功显赫;后为楚将斗越椒残杀。楚庄王时任孙叔敖为令尹;即宰相。司马迁称他“三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他任宰相期间;编修《仆区》(楚国刑书名);法制大振。又“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孙叔敖善于用兵;也善于治水;被毛泽东称为“水利专家”。他任令尹前;曾在固始县的泉河、石槽河上游修建蓄水陂塘;形成长藤结瓜式的期思陂;既防下游水涝;又供上游灌溉;使固始成为“百里不求天”的鱼米之乡;也使信阳成为楚国逐鹿中原时的粮仓。他修建的这些水利工程;是我国最早见于记载的大型灌溉工程;其遗址今又成为梅山、鲇鱼山灌区的组成部分;几千年后还成为泽被百姓的德政工程。作为宰相;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楚国的兴衰具有很大的决定权和影响力。但是;名相孙叔敖作为一名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在楚国霸业初绽、他离开经世济民的舞台时;却没有购置棺木的钱。这个故事现在读来依然让我们扼腕长叹;凄婉而悲壮。
第一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