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当真?”林兰哈哈地回过头来,头发盖住了半边脸。满脸又惊又喜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开个价吧,多少钱?”
苏越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声音还是撑得高高昂昂的。“收不收钱是他的事,我才不会要。”说到最后,苏越竟又笑了起来,自己都觉着笑得颇有几分豪气与悲壮。
林兰停下脚,眼睛斜睨住苏越。“怎么这么严肃?不是当真了吧?哈哈哈哈。”
一串笑声,几乎逼出了苏越的眼泪。让她气恼的是,至始至终,韩秋没有回头,也没有答一句话、说一个字。她觉得自己被无形地抛弃了,而那人却狠着心见死不救。眼看一道浪峰汹涌地奔扑过来,苏越连跑几步,迎着浪尖冲过去,浪头猛烈地撞碎地她的大腿上,裤腿全湿了,碎沫飞进了嘴里,涩涩的。苏越忍不住连声尖叫起来,被回流的浪潮裹缠得几乎站立不稳。韩秋回过头来,嚷一句“你小心一点。”看了看,还是拔腿走过来,伸手一把拽住了苏越。
苏越低着头,佯装躲避脚底扑腾不止的浪头,泪就涌了出来。她悄悄地用手抹干净了。
苏越和林兰开的是同一个会,一家国家级教育刊物举办的研讨会。两天的会程,之后就是游山玩水。火车上的不少人都是冲着这个会来的,昨天和林兰聊天的一大群就是,而且多半是和他们一个省份的。
火车到站,大家聚到站台上,规模还真不小。苏越本不打算主动去找林兰了,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吧,昨天的见面,平白无故地在她心里插进了根细小的草签子。可林兰主动过来找她了。
她从苏越身后绕过来,拍一下她的肩。苏越回过头,自然而然做出了亲热的样子。两人站在那里说话,林兰的眼风就直往韩秋身上扫。韩秋站在一边守着一堆行李,不时看看手表,望望站台两端。会务组说好有人接站,可不知为何还没见人影。站台上流沓的旅客很快散尽了,只剩下来开会的,三三两两散立着。
苏越哪里就看不见林兰的眼风,只是她故意不作会理罢了,心里还觉得好笑。这林兰怎么回事,半年没见硬生生变了个人。也不知是自己以前看走了眼,还是眼前的林兰真是另外一个人。这想法,让苏越直觉得,眼前的一幕都有些不真实。坐了一夜的火车,又没休息好,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身心俱疲的梦幻之感。林兰一头蓬松弯卷的长发,也转来转去,扫得她眼花。
林兰说了几句话,就调头冲韩秋的背影一扬下巴,“一起来的?”
她歪欠着头,眼睛斜斜地瞟定苏越,含了些意味深长的笑。苏越这才装做想起来的样子,淡然地一笑,“哟,忘了介绍,这是我爱人韩秋。”又扬起声,“韩秋,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三中的英语老师林兰,我朋友。”韩秋转过脸来,笑得礼貌而矜持。林兰一脸认真地看定苏越,“真是你老公?”
随后走过去,大咧咧地伸过手。韩秋也就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林兰说了句什么,苏越看见她的头发笑得一抖一抖的,手还顿在那儿,握着韩秋的手。
会务组的车这时到了。
韩秋忙着往车上装行李,不要苏越动手。林兰的行李也一骨碌交给了赵凡华。韩秋忙忙碌碌地,笔挺的腰杆起起伏伏。一直和苏越说着话的林兰,眼睛依然罩着他的背影,突然就冒出一句,“你老公,长得挺帅。”
“是吗?我倒没觉得。”苏越笑得有几分调侃。女人还是爱听别人夸自己丈夫的,那是女人的穴位之一。
林兰猛搡一把苏越的肩。“别这么故作谦虚好不好?太虚伪了。你老公够不错了。”
两人就都笑起来。苏越笑得含蓄,悄无声息。林兰却是笑得山高水长,引得站台上的目光都扫向了这里。韩秋也诧异地扭过头,大笑着的林兰大胆直白地截住了他的目光。韩秋带着疑问的目光像被小虫子蜇了一下,掉过了头。
那时,苏越对林兰还毫无芥蒂。在去宾馆的一路上,她和林兰坐在一起,让韩秋和赵凡华坐到一起。两人一路细细密密地说话,林兰的笑声压抑了又压抑,还是常常飞鸟一般窜出来,在车厢里扑翅乱飞。直爽的人,是让人愉快的,尤其在群体中,他们往往是活跃气氛的先锋和功臣。听着林兰飞扬的笑声,苏越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明媚了几分。
那天下午会务组开筹备会,林兰不想去,说他们学校有赵凡华一个代表就足够了。她又硬拖着苏越,不让她去,叫她来陪自己说话。两人约好下午三点见。
两点半不到,韩秋就梳洗好去了会场。他是被组织纪律的条条框框捆绑惯了人,自觉性特别高,不过他是典型的严于律已、宽以待人,对苏越倒是百般宽容。临走,嘱她多休息会儿,苏越就告诉他,待会儿去林兰房间聊天,让他散了会去那里找她。
苏越到林兰房间时,敲了半天门才开。睡眼惺忪的林兰,半偎在门框后面,头发乱蓬蓬的。看清是苏越,她开了门,苏越走进去一看,屋里黑洞洞的,林兰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像白汪汪的一团水银在黑暗中晃动。同屋的开会去了,林兰一个人关严了窗帘在睡午觉呢。苏越看看散乱的床铺,堆放着行李包的沙发椅,不知坐哪儿好,就说,“干脆你睡吧,我迟些再来。”
林兰满不在乎地将沙发上的行李一骨碌收到地上。“坐吧。昨晚和人聊到半夜,没睡好。你来了,我就不睡了,我们说话。”
说着,她偎到床上,拧亮了台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正好映在林兰半露的酥胸上,胸前两轮饱胀的弧线,被衣服上的暗影衬得异常轮廓分明。林兰左侧胸乳上端,嵌着一粒墨玉似的痣,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竟是异常的性感魅人。林兰慵懒地侧躺着,神情疲惫萧索,全身散发出混沌不清的暖昧气息。苏越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覆着的书,九丹的《乌鸦》。随手翻了几页,扬扬书,“听说,有人评论这是本……”
“妓女的书。”林兰抬抬眉毛,振作一下精神,嘴角露出讥谑笑纹,“我倒觉得真实,特别真实。九丹是个特别勇敢的女人,不虚伪,她将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都不加掩饰地写出来了。”
“丑恶的,就真实?”苏越觉得林兰太偏激。“倒是不少人说她恶毒,不知……”
林兰打断她。“你还没看过吧?”
苏越摇头。
“那,我们不说这个话题。”林兰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松松地挽起来。
说点什么呢?苏越放下书,竟觉得无从说起。还是林兰先开口,“最近还好吧?”
“还好。你呢?孩子该上幼儿园了吧?”
林兰比苏越大两岁,孩子却也有两岁了。她自称是少不更事,过早地陷入围城。苏越听她说过自己的家庭,丈夫大她五岁,学药的。林兰说起自己的丈夫,蛮不在乎地一挥手,“他呀,没什么好说的,挺憨个人。我也是图他老实,没话。哈,我们家的话,全让我说了。”
一次在街上,苏越迎面撞见了林兰和那位药剂师。吃了一惊。那药剂师,长得真是对得起观众。高颧骨、低鼻梁、厚嘴唇,额部拼命后撤,下颌勉力前伸,活像只比北京猿人进化好了那么一点点。他的肤色与泥土的颜色接近,淳朴倒也淳朴,但经不得林兰亮白的肤色一衬。林兰虽算不上多么美绝,可五官长得周周正正,挺爽气的一个女人,人品、学识也不差。远远地,两人并肩走过来,苏越下意识地联想到一句民谚——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夫妻,夫妻,夫妻的一大隐性功用,就是相互映衬。说直白一点,丈夫是一个女人、妻子是一个男人眼光、品位,乃至自身价值的一层曲折体现。每个人都被自己身后的“另一半”烘托着。林兰被丈夫这么一映衬,在苏越心里不免有些蒌色。
她还记得林兰直率地夸自己丈夫,心比发细,手比女人,至少是她这个女人巧。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斥着他的奇思构想,和发明创造。他们当年结婚时的家具,是他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利用业余时间磨出来的,他们家墙面也是他用油漆一寸一寸刷饰一新的,他利用废旧村料设计出一种新型的储物架,他将每个抽屉都收拾得规规整整,他甚至细心到,阴天会给她包里装进雨伞,夏天未到已给她买好了凉帽,下夜自习回来他已经备好不冷不热的洗澡水……
林兰的描述,让苏越又羡慕又嫉妒了。那时尚在恋爱的她,已经免不了为意见不合、体贴不周与韩秋闹别扭,吵嘴。林兰通过语言描述的丈夫形象,简直太完美了,一比就将现实中的韩秋比得漏洞百出、体无完肤。
苏越万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当然,外貌不是最重要的,可苏越不能不承认,外貌也不是一点儿也不重要的。在见到林兰丈夫的那一刻,苏越心里那个无比美好的印象,顷刻间破碎了。透过凌乱的碎渣渣,苏越心里突然涌出强烈的内疚感,其实韩秋还是相当优秀的,而且挺适合自己。很多时候,倒是自己太任性了。
苏越没让内心的活动跃然面上,她笑吟吟,礼貌而亲切地与林兰打招呼。三个人站在路边讲话。林兰的丈夫,苏越刚刚知道他姓袁。那位袁药师微侧着身,站在三步之外,一直好脾气地等候着。手里拎满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苏越很想快点结束寒暄,林兰却似乎要刻意展示一下她丈夫的涵养和耐心,拉着苏越说个不停。苏越好几次想寻找恰当的时机,冲出她密集话语的包围,都没有成功,她注意到袁已经将塑料袋从左手移到右手,又从右手移到左手……幸好苏越的手机及时地响起来,帮她解了围。苏越边接电话,边夸张着表情急慌慌地与林兰告别。林兰倒退着往后走,边退边将手别在耳朵下,做着打电话联系的手势,嘴巴夸张无声开合着。袁药师一直安静地等她退到自己身边,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时,才起步离开。
一个调头往回走的苏越,走得很急,走着走着,她突然明白了袁药师的优势之处。这恐怕就是许多貌不如人的丑男,往往可以意外征服美女的共因。他们简直太富于宽厚精神,太富有耐心了,他们无与伦比的体贴、耐性和忠诚,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抵挡的利器呀。那有点像滴水穿石,何况女人的心远没有石头坚硬。何况女人还有不能免俗的虚荣通病。何况女人还有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虚弱感。看起来,林兰是真的很幸福、很滋润,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她似乎并不以丑陋的丈夫为耻,反以他能心甘情愿地坚持等候在自己身后为荣。这样的男人,在某些微妙的方面,能让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只是,后来再听林兰说起自己的有家庭、自己的丈夫,苏越没有了心羡。倒是很佩服林兰踏实无比的归属感,不像苏越,在感情上总没法摆脱摇摆的状况。
她和韩秋从大学起恋爱八年了,还是迟迟不愿轻入围城,说不清理由的一种怕。看着身边那些昨天还在寻寻觅觅,转眼已经奔跑着穿过了恋爱、结婚、生子的隧道,抱上了稚子爱女的同事、朋友们,她倒没觉得什么,韩秋却实在是按捺不住,已经求了多次婚,苏越却一直含混着不肯应允。果然,没过两年,身边那些曾经幸福满面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