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来顺就成了下野地第一个造反的人。
愣了一会儿，一些人不愣了，因为，杨来顺把马场长打了后，一点事都没有。不愣的人，不再后退了，也敢往前走了。红卫兵带来的红袖章一下子不够用了，许多人冲上来，抢着要往自己胳膊上戴。一些受过马场长打骂的人，站了出来，朝着马场长，开始了控诉。
下野地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奇迹，文化大革命又不断创造奇迹，乌鲁木齐一份革命小报用了一整版报道这个奇迹，标题是：革命力量大，铁树开了花，傻子起来造反啦。
马场长白天没来看老罗。马场长天黑以后才来。
看到马场长，先看到马场长脸上还没有全消下去的青肿。
马场长说不是我不来看你们，是我不方便，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会说我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他们说这是串联，这样就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白麦说，老罗来到这个地方，你要多照顾他一些。
马场长说，只怕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白麦说，你不还是场长吗？
马场长说，什么场长啊，虽然说没有什么文件宣布撤我的职，可和撤了职没有两样，在下野地，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
白麦说，那谁说了算？
马场长说，杨来顺。
老罗说，他凭什么说了算？
马场长说，他是司令。
老罗说，谁给他任命的司令？
马场长说，红卫兵。
老罗说，红卫兵是什么鸟东西？
马场长说，老首长，可不敢乱说，红卫兵可厉害了，他们要见伟大领袖，伟大领袖都不敢不见。
老罗不吭声了。老罗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一直有个愿望，想见伟大领袖一面，能和伟大领袖合个影握个手，可这个愿望就是不能实现，并且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实现了。
3
杨来顺不傻了，有一个人却傻了，这个人就是翠莲。
走在路上，遇到从会场上走出来的人，全对着翠莲笑，说翠莲可真有福，丈夫不但病好了，还一下子做了官，以后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听别人说，翠莲只能傻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跟白豆说。
翠莲说，我咋办？
白豆说，啥咋办？
翠莲说，和老关的事，我怕……
白豆说，他那会儿傻，不会知道。
翠莲说，真要傻倒好，就怕他从来没有傻过。
白豆说，你是说他装的？
翠莲说，我看是。
白豆说，咋能装那么像？
翠莲说，别人装不了，他行。
等杨来顺回家。
翠莲想好了，杨来顺回来不说那个事，她也就不说，还对杨来顺好，像刚结婚时那么好，要比那个时候还要好。要是杨来顺提起那个事，她就低下头认错，随杨来顺骂，随杨来顺打。
可好几天过去了，杨来顺还是没有回家。
开完第一场批斗大会，杨来顺就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场部，让马场长腾办公室给他用。
换上一套新的军装，胳膊上套了红袖章，腰里还插了把小手枪，新任造反司令把场部各个部门的人召集到一起开会，高声宣布，从现在开始，每个人每天干什么，都听他安排，谁要是不想干，说一声，他马上换人。
大家挨个表态，全说要跟着杨司令好好干。
想着会有人不听他的，没想到没有一个人说一个不字，这让他真高兴。
高兴完了，才想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个叫翠莲的女人，这一想，就不那么高兴了。
杨来顺回来了。
与翠莲想的有点不一样，杨来顺没有提她和老关的事。杨来顺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
杨来顺还在她的脸蛋子上摸了一下，说这些日子你可辛苦了，说得翠莲心里一热，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是欢喜的泪。看来杨来顺当时是真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看来她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了。
翠莲欢喜，想让杨来顺也高兴，知道什么事，会让杨来顺高兴。抓过杨来顺的手，往自己怀里塞，嘴上说，以后，我好好伺候你。
让杨来顺摸到了奶，可像是摸到了一块火炭，一下子缩回去了。
不要脸的臭婆娘。
一句话骂得翠莲不欢喜了，人像霜打了一样。
拿出一张纸给翠莲。翠莲说，这是个啥？杨来顺说，好东西，看看就知道了。
想不出一张纸上，会有什么好东西，赶紧打开了看。杨来顺说，有这个东西，你就方便了，想咋整也没人管了。
纸在眼前摊开，上面有字，翠莲认得这些字。
字是红色的，字是这样几个字：离婚证书。
这些字，好像会打人，还很重，翠莲被它打得眼前一黑，栽倒了。
出门遇到白豆。白豆把脸一转，不看他。
明知白豆不想理他，还要和白豆说话。说白豆生了孩子，咋变了个样子。
白豆朝他吐了口唾沫。还是不生白豆的气。在下野地，这会儿，敢对杨来顺吐唾沫的，怕只有白豆了，也只有白豆朝他吐唾沫，他才会笑。
问白豆，老胡呢？听说他又跑了，丢下老婆孩子自己跑了，也太不像个爷们了。
说白豆要是能见着老胡，告诉老胡，只要他回来革命，保证他没事，说起来都是同住一屋的兄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去计较了。
真要是从骨子里厌恶一个人，这个人不管说得多好听，你都像是看到一泡屎。看见一泡屎，除了马上转身离开，不会有别的话说。
白豆不理杨来顺，往前走。杨来顺看着白豆走，看着看着不笑了，杨来顺想到了胡铁。
4
杨来顺组织了一支武装战斗队。杨来顺点名让老关参加，老关不想参加，可被点了名，不想参加也得参加，不参加就是对革命运动不满。
来了一伙人，戴着红袖章。这伙人不是下野地的，听说下野地有个大走资派，要揪回去批斗。他们带着枪，带着刀，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到了下野地，给谁都没有打招呼，就冲到了一间地窝子里。
地窝子里，白麦和老罗正在吃中午饭。
中午饭被打落在地上，拉起老罗就走。
老罗不走，白麦也不让他们把老罗拉走，白麦知道他们把老罗拉走后，会对老罗干什么。老罗不走，不是怕他们对他干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干，不合乎组织程序。
不过，老罗和白麦是螳臂当车，革命群众不用吹灰之力，就把老罗扯出了地窝子。
白麦去找白豆，问白豆怎么办。
白豆说，除了杨来顺，找谁都不行。
白豆和白麦一块去找杨来顺，到了门口，白豆说，我不想见他。
白麦进去了。
白麦进去，只说了几句话，杨来顺就带着一群人，冲到了玛纳斯河的桥头。
要出下野地，就要从桥上过，守住了桥，就守住了下野地，杨来顺也是打过仗的人，知道地形的重要。两边都有枪，枪和枪打，谁想胜都不容易，不过，杨来顺这边有一挺机关枪，那边只有老步枪。
杨来顺把机关枪架起来，手指扣着扳机，不敢使劲，因为，对方也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子，手里也拿着一样的红宝书。
杨来顺说，给我打。
老关说，会出人命的。
杨来顺说，革命，就会流血，不用怕。
老关一闭眼，扣动了扳机。
机枪一响，对方好几个人流了血，都知道，革命会流血，但真的看到了血，好多人还是腿发软了。
对方举起了白旗。打扫战场的时候，看到老关趴在机枪上一动不动，以为老关吓得不会动了。喊老关，老关还是不动，拉老关，老关还是不动。
老关挨了一枪。这一枪打得很准，穿过了老关的心脏。
这次武斗，就老关一个人死了。给老关开追悼会，杨来顺亲自主持，说老关的死，比泰山还重。
第十一章 正午的太阳有些毒
1
不让别的地方批斗老罗，不能不让下野地的革命群众批斗老罗。不管怎么说，老罗是走资派，到处的墙上都刷着大标语，全写着打倒老罗的口号。
下野地还有一些各地来的知识青年，这些人有文化，看不上杨来顺一群开荒的老兵，自己成立了一个组织，喊出了要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豪言壮语。
他们要斗走资派，杨来顺不能不让斗，老罗来了，就是下野地最大的走资派，他们要斗老罗，也不能不让斗。
青年造反派搭了个土台子，把老罗揪了上去。这些造反派很厉害，不但把老罗揪了上去，还把白麦也揪了上去，说白麦是走资派的老婆，一样得斗。
白麦说，我家是贫农。
贫农怎么嫁给了走资派？给贫下中农抹黑丢脸更得斗。
光斗这两个人，显得没有声势，就把下野地的地富反坏右全揪到了台子上一块斗，他们连白豆也没有放过，说白豆是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是黑五类，也属于被革命的对象。
去抓白豆时，白豆正在给胡豆喂饭。白豆说，等我给孩子把饭喂好了行不行？一个造反派一下子把饭碗打翻在地，说反革命的小崽子用不着吃饭，饿死了才好。说着上去就去抓白豆的头发，往外拖。胡豆一看，哇的一声哭起来，抱着白豆的腿，不让白豆走。造反派一脚把胡豆踢开，继续拖着白豆走。看到胡豆疼得在地上打滚，白豆急得乱喊。
看热闹的人群里，跑出来了一个人，抱起了胡豆。白豆一看，是翠莲。翠莲说，白豆，有我在，你放心，胡豆不会有事的。
揪到台子上，被批斗的女人，排在了一块。白麦看到了白豆，两个人就靠在了一起。白麦问白豆怎么也来了，白豆说，说我是反革命的老婆，叫反属。白麦说，胡豆呢？白豆说，翠莲给看着呢。
开始是文斗，挨个上台去念批判稿。
批判稿大部分都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每一篇都差不多，念了几篇后，大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造反派也觉得这样显不出威风来，就把文斗改成了武斗。
一个年轻小伙子，首先上去打了老罗一个耳光。
万事开头难，马上又有几个人冲了上来，围着老罗动起了拳脚。
一会儿，就像口号里喊的一样，把老罗打翻在地了，只是，踏上去的不是一只脚，而是好几只脚。
一看他们打老罗，白麦在旁边喊了起来。白麦的声音太小，在一片喊叫声中，白麦的声音像蚊子叫。白麦冲上去，想把打老罗的人拉开，可她的劲太小，打的人太多，拉开了这一个，另一个又冲了上去。更可怕的，还有人在叫喊，走资派的臭老婆，一块打。
说打就打，马上就有拳脚打到了白麦身上。白麦不躲，迎着拳脚往上扑，想扑上去护住老罗。看见白麦被打，白豆也冲过去，去护白麦，结果只能是一块被打。
这么打下去，谁都不敢说老罗和白麦还有白豆不会被打死，就算打不死，也得打个半死。
不过，别看他们打得那么凶，还是没把走资派和五类分子都打死。不是说他们心不够狠，文化大革命要搞好多年，不能一开始就把这些坏蛋全都消灭了。全都消灭了，接下来，造反派还去革谁的命呢？不就没事干了吗？这就像是好吃的东西，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