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是雪毫龙芽。
彼此再没有言语。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冒着白气,萦绕的水气中曾经在雨地里共同挨过浇的两个男人变得沉闷低落,王阿玛吭吭地咳,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父亲用手帕擦汗,严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怹老人家何故会有汗液渗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玛的造访是受了太太的催促,来打听儿子的下落,毕竟我们家有着他儿子的同志我的三姐。
可惜什么消息也没有。到最后,连我们的三姐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同样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门,与父亲誓不相见的,可人家后来还是见了,父女又重归于好了。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就是说的这件事。
王阿玛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母亲为这个生日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拉秧的那种。“垫窝”是指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儿,瘦小衰弱,不成气候,多数生下便被弃之,即不必为此耽误工夫。所谓“拉秧”,是说瓜种完了,将瓜秧清除,留在蔓上的残瓜,这样的瓜会是什么成色可想而知。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阿玛,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依父亲的意思,王家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老两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道,母亲不愿意也得愿意,她知道,跟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生日那天,母亲将我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鼹貘虎(蝙蝠,老北京话)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过来。王阿玛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究的王阿玛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出来,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比如皮实、乖巧、听话、好养活,听那口气不是介绍女儿,完全是在介绍一只小狗。王阿玛却有些失神,一双眼睛直瞅着窗户棱,仿佛窗户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父亲将茶杯搁在王阿玛面前,招呼他,国甫,国甫……
王阿玛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阿玛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户,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让国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玛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四爷,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阿玛说,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这孩子签字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阿玛别太难受了。王阿玛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可你们还有儿子、闺女!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戳了两个岗楼,站着两个戴钢盔的美国兵,变成了美国兵营……丹枫,那个丹枫,改成了跑马场……
王阿玛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个话题后来竟然再也没被提起过。
王阿玛走的时候,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阿玛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走去,黄风掀起他的棉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阿玛翻遍了安徽地图也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成了他们一个心结。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皖南事变”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利民,他的魂灵应该在这里得到了安息。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认认真真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的。这些本应该是王利民所为。
我告诉了王利民三姐的结局,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点得到了沟通。
也是一种慰藉。
父亲死后,将犯错的孩子赶出家门也成了我们家的避讳,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几十年中我从没有对孩子说过“滚”字。我的哥哥们也从未有过将儿子们脱光衣裳赶出家门的举止。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发生了变异,用不着赶,他们自己就会出走了,我的孩子从上小学到高中,竟然不辞而别离家七次,他走得理直气壮,走得毫不负责任,走得毫无道理,有一回让我不得不动用了公安局,满城寻找。
这些大概是王利民想不到的。
2007年2月于西安
责编:杨新岚
幸福的女人 王大进
王大进:出生于江苏苏北农村,当过代课教师、文书、图书管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活》、《这不是真的》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两百多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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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要看她的日子过得是否称心、富裕,其实只要看看她的一双手就可以了。
手对女人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生活优越的女人,往往会非常注意对手的保养。她们知道,拥有一双漂亮白皙的手,是多么的重要。手,对一个人的展示,有时并不输于一张生动漂亮的面孔。很显然,要是一个漂亮女人有一双粗糙短粗的手,肯定是美中不足,令人遗憾;而一个姿色平常的女人要是拥有一双漂亮精致的手,却分明是可以大大加分的,让人欣赏。
林凤瑶就有一双非常精致漂亮的手,尤其是对她那样一个年龄的女人来说,要保持住一双漂亮的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手,很不容易。但她的确保持住了。她的一双手白皙细腻,白皙的皮肤下,能看到她细细的呈淡青色的血管。指关节非常匀称,十指修长。特别是指甲,她剪得精致极了,不是很长,也不短,尖端部分呈瓜子型,上面浅浅地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她的这双手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六七岁。
所以会有这样一双漂亮精致的美手,当然是因为她生活优越,不需要操劳,所有的家务活有保姆来干。她每天早晚必用温水和醋以及黄瓜汁等等来长时间地浸泡,然后再涂上护手霜。这不仅是时间的问题(它会占用很多的时间,但女人是比较会利用时间的),也不是财力的问题(因为它实在所费有限)。重要的,是心态问题。一个整天为了生活而忙碌(至少是为家务而操劳)的女人,是不可能会想到特意养护双手的。只有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才会比较注意。
而林凤瑶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很长时间以来,林凤瑶自觉自己过得比较幸福。
不,非常幸福。
所谓的幸福,其实也就是她比较容易满足罢了。林凤瑶原先在一家公司里上班,丈夫过去和她一个单位,后来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一年也能挣个好几十万,儿子也大了,上了初中(一所寄宿的贵族式的高级中学)。而后来林凤瑶也从那家公司,调进了一个机关,变成了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这是一个很大的飞跃,所以能办成,当然是因为她的丈夫花钱买通了关节)。很多认识她的人,也都认为她是幸福的,尤其是女人们。是啊,作为一个女人,有什么比嫁了一个能挣钱的老公更幸福的事呢?
也许是时间长了,一些真正熟悉了她家庭的人,对她的那种幸福感,不再有多少认同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以为然。当然,谁也不会把自己的不认同(也就是异议)说出来。谁也不能肯定自己的那种不以为然里面,究竟有没有一点妒忌的成分。妒忌是个很奇怪的小妖精,你无心说一句话,很可能它就躲在里面。
说到底,她周围的那些人,也还都是厚道人。谁会故意去说破人家的幸福呢?要知道,这年头的人们,生活都挺不易的,在不能保全自己幸福的前提下,还是尽量不要去过问(甚至是干涉、破坏)别人的生活。而且,一个人的幸福感,完全取决于他或她自身的感觉。一个亿万富翁,可能会感觉很不幸福,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就算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至少你可以从报纸上读到:某国,某亿万富翁离家出走,生死不明。某国,某大财阀因备感人生的灰暗,而开枪自杀。在你的身边,你也可能看到,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其乐融融,特别的知足。甚至,你到菜场去买菜,看到一对从外地来的农民,拖着衣服邋遢的小孩,忙着生意,一天挣个二三十块钱,满足得很。据说,幸福这东西有一个金钱指数,年收入少了,会有不幸福感;多了,也同样不幸福。这样的情况,和林凤瑶家里的情况还正好有点像。大家觉得,既然林凤瑶她本人觉得幸福,那就让她幸福去吧!
事实上,林凤瑶的幸福感与家里财富的多寡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她所以会有那么强烈的幸福感,是她天生容易满足。从表面上看,林凤瑶很有女人味,细心、温柔,事事为人考虑。但只有和她经常在一起的人,才会知道,其实她的骨子里是多么的漫不经心。她做事时是细心的,也是认真的,但在很多大的方面,却表现出粗枝大叶。用她的男人孙克俭的话说,她是天生的享福命,不太爱操心。光从睡觉这一点上,就能证实。就算是第二天天要塌下来,她晚上只要头靠一枕头,就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与她正好相反的是孙克俭,晚上经常性失眠,尤其是最近一两年,失眠得厉害,有时不得不依靠安眠药。
“现在又不像过去。过去公司运转困难,你失眠,现在情况这样好,你失什么眠?赚钱多少现在真的无所谓,日子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