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接着说:“正着说完了再反着说说。如果国家太平安定,而执政者却松懈了、忙着个人享乐了,这就是仰起脸来找抽呢。祸与福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自找的。《诗经》上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尚书·太甲》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听听,说得多好啊!”
先得解释解释孟子引的第一段《诗经》的话。“趁着老天没下雨,快把树皮来剥取,把我的小窝来修理。任他是人还是狗,谁也没法欺负偶!”——这到底是说什么呢?孔子这样的大圣人又为什么会给这首诗以高度评价呢?
——最扎实的读书方法是:凡是遇到引文,就一定要去查找原文,把原文的上下文看全了、再把背景资料看全了再说。有个老哥坐火车,看见车窗外边的一堵墙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坦白从宽是犯罪”,这老哥当时就惊呆了,等火车又往前开了一些,这才看到这堵墙从“罪”字那里拐过弯去,那边墙上接着写着:“分子的惟一出路”。
《诗经》里的这几句,我们也得拐过弯去,把内容看全了才行。
为什么趁着没下雨就要剥树皮呢?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鸱枭》,鸱枭是一种鸟,用现代话说就是猫头鹰。这段诗是说这个猫头鹰很聪明,知道趁着天还好的时候搞点儿树皮,把自己的小窝弄牢靠了。
——如果单是这些,还不足以担得起孔圣人的高度评价。这诗是有影射的。写诗的人是邠国人,看着自己的国君整天胡作非为、不干正事,越看心里越气。有心打他——可人家是国君,势力太大,要动手的话肯定自己吃亏;有心骂他——哎呀,这好像也要担不小的风险。打也不是,骂也不是,那可怎么办呢?写诗吧!
诗曰:
国君你是王八蛋,
正经事情全不干。
我想对你说一声——
滚蛋!
——不行,这诗写得太直白了,既然是诗,就要有含蓄之美。这一含蓄,就写成了现在这样:不写人了,写猫头鹰,也不骂了,改夸,夸这个猫头鹰:说猫头鹰很聪明,知道趁着天还没下雨的时候赶紧出去,从桑树根上叼些树皮回来把自己的巢整舒服了。
有人还觉得奇怪:这也太含蓄了吧?就算猫头鹰真的聪明,那又说明什么呢?
其实呢,夸猫头鹰就是在骂领导,这就是在对邠国的国君说:“你看看你为国家做的工作,连猫头鹰都不如!”
所以孔子才有高度评价。不错,要能像猫头鹰这样居安思危,就等于明白了治国的大道理。
——我们再追问一句:这诗真的就是这个意思么?
呵呵,也不一定,它写得实在太含蓄了,所以张三也许这么理解,李四又会那么理解,我上面所说的,其实也无非就是各解之中的一种罢了。
孟子讲的这一小段里,一共三处引文,都让人费些思量。第二处引文也是出自《诗经》,叫做“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我在上面没有把它翻译出来,是因为这两句——尤其是后面“自求多福”这半句,早已经是一句深入人心的名言了。我们设想这样一种情况:一个朋友大半夜的来找你诉委屈,说自己最近狂追一个美女,今天突然发现此女原来是顶头上司的小蜜,哎呀呀,这可怎么办?这时候你就可以安慰他一句:“你就自求多福吧!”
而“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两句,其实原本的意思是:永远配合上天的安排,福泽要靠自己的努力。
孟子的第三处引文现在也是人所共知的名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出处是《尚书·太甲》。“太甲”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个人名,这位太甲是商代的一位国王,他在后世具有很高的知名度。
一般的国王如果知名度高,要么就因为他是个圣君,比如孟子常爱说的周文王、周武王什么的;要么就是个暴君,比如夏桀王、商纣王,可太甲的出名却既不是因为他好,也不是因为他坏——太甲的故事孟子在下文里会说,我们也到那时再讲,现在只是先支会一声:《尚书》的这个“太甲篇”就是和这位著名商代国王有关的记载,另外要说明的是,我在前面不是说过《尚书》被清代的汉学大师考据出问题重重吗,这个“太甲篇”就是被确证的伪作之一。
——啊?!原来是篇假货呀,那咱们是不是就别管它了,继续往下?
——呵呵,还不能不管,因为,“太甲篇”全篇虽假,篇中的一些字句却是真的,孟子这里引用的这几句就应该是真货。也有人认为:孟子这里不是引用《尚书》,而是直接引用太甲的话——这样说也很有道理,孟子通常引用《尚书》内容的时候,都会说“书曰”,可这里却说“太甲曰”。那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孟子读到的这几句“太甲的话”又是从哪里看来的呢?这就不知道了,我们也不必管它。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几句话大概是个中国人都知道,但一般人却很少知道,最后这个“活”字其实并不是“活命”的“活”,而应该读作“换”——它是个通假字,通的是“逭”,意思是“逃”。不过呢,只要是“自作孽”了,无论是不可“活”还是不可“逃”,反正都不是好结果。
如果天下事真是这个道理,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那么,非要刨根问底,到底什么叫“天作孽”,什么叫“自作孽”呢?
黄河决口了,这应该是“天作孽”吧?可追究起导致黄河决口的根源来,却发现是因为上游地区滥砍滥伐导致水土流失,看来,对于人类来说,这倒属于“自作孽”了。
古代儒者当中有给这几句话找例证作解释的。
什么是“天作孽”呢?这位前辈说:“高宗雊雉,宋景守心”,这都属于“天作孽”,而“帝乙慢神”这就属于“自作孽”。
他要不解释,一般人都还明白,这一解释,反倒让人糊涂了。
没办法,我只好再受受累,解释一遍他的“解释”。
先说“高宗雊雉”。
高宗是哪一位?叫“高宗”的多了,宋高宗赵构、清高宗玄烨,都是大名人,可这里说的高宗是商代的高宗,叫做武丁。
雊雉又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野鸡。
据说,武丁搞祭祀活动,祭祀的是商代的开国英雄商汤王(就是孟子在前文屡次讲过、又常把他和周文王并称的那位靠七十里土地起家而称王天下的商汤王)。第二天,来了一只野鸡,踩在一只大鼎上边叫了几声。
这可把堂堂的武丁王给吓坏了:“完了,完了,坏菜了!”
旁边有个大臣叫祖己的,觉得奇怪,忙问武丁:“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武丁惊魂未定:“野鸡,野鸡来了——”
祖己更摸不着头脑:“扫黄打非刚搞完啊,哪儿来的野鸡呀?”
武丁把眼一瞪:“呸,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鸟!”
祖己不大高兴:“大王,咱们可不兴说脏话的!”
武丁急坏了,说话都不利索了:“鸟……鼎……野鸡……”
祖己双手遮脸:“大王您也太下流了!”
武丁气急败坏:“我说的是真的野鸡,落在鼎上叫,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祖己恍然大悟,这才“哦”了一声:“这就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您只要好好把国家的政务搞好了,让老百姓都满意了,上天自然会眷顾您的;您再好好把祭祀工作抓好了,别搞邪教,上天自然会关照您的。两只手都要抓,两只手都要硬,这才能够顺应天意、赢得老天爷的芳心。”
武丁听祖己这么一说,这才宽了心,于是清明于政治,恭敬于祭祀,后来不但没有什么厄运降临,他还带领商朝人民走向了繁荣富强。
——这就是“高宗雊雉”的典故,看来“天作孽”的这个“天”字在古人来说是实有所指的。我们再来说说“宋景守心”。
“宋景”是指春秋时期的宋景公,“守”和“心”这两个字都和天文学有关。
中国古人把天空分成“三垣二十八宿”,这就大致相当于西方人划分星座。“心”就是“心宿”,是二十八宿之一。现在我们有一个很常用的词,叫做“七月流火”,七月份的时候天热得受不了,人们感觉空气里流动着的全是火,报纸上就经常会用上这个词。“七月流火”是《诗经》里的一句话,当然,首先这个“七月”肯定不会是我们现在公历的七月,再者,“火”也不是形容天热,而是指天上的一颗星星。我看过有人给“七月流火”正名,说“火”其实是指火星——这个“正名”只算正了一半,“火”既不是形容天热,也不是指九大行星中的火星,而是指天蝎座中的一颗红色亮星。这颗星,按照中国古人说法,在“三垣二十八宿”里属于心宿,大名叫“心宿二”,小名叫“大火”。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大火”不是火星,那火星在中国古代怎么称呼啊?
火星在当时有一个非常具有神秘色彩的名字:荧惑。
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呢?这是有讲究的。火星有时候比较亮,有时候又会变暗,所以叫“荧”;星星们在天上走路,就数火星走得不老实,时快时慢,有时甚至还会走三步退两步,实在太搞怪了,太让人迷惑了,呵呵,这就是“惑”。
——我先打住一下,插句话。现在有不少人很相信古代的这些占星术,甚至花钱去请大师给自己占星算命,所以呢,我往下即将讲到的一些内容可能会引起这些人的反感,呵呵,我先提醒一声:有相信占星术的朋友不妨跳过这段往下看。
打过预防针,我就接着说了。荧惑,也就是火星,在古人眼里可不是个好东西,像什么打仗啊、死人啊、饥荒啊,全都跟它有关。
我为什么放下心宿二,又谈了这么半天荧惑呢?因为这两颗星有着大大的关系,“宋景守心”这个故事也就是让这两颗星给闹的。
荧惑和心宿二都是红色的,闪着血光,一个长得象凶神,一个模样似恶煞,如果这凶神和恶煞凑到了一起,那会发生什么?
荧惑走啊走,走到了心宿的地盘上,看了心宿二两眼,又走过去了——这倒没什么。最可怕的是另外一种情况:荧惑走啊走,走到心宿的地盘上,看了心宿二两眼,嘿,脚步放慢了,不走了,不但不走了,还往后退,退完了再接着走。这个天象很奇怪哦,荧惑怎么腻上心宿二了!
换句话说,荧惑守在心宿,徘徊不去。这种天象,叫做“荧惑守心”。
对于“荧惑守心”,历代的天文书、占卜书、历史书都讲过不少,这种天象预示着一大堆的灾难,最是凶险不过。古人不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自然就搞不明白火星为什么走路走得这么奇怪。这一年,宋景公就赶上了一回“荧惑守心”。
有人大概会奇怪,春秋时代那些诸侯国,统共地盘也没多大,又全在北半球上,就算看见“荧惑守心”了,可你宋国看见了,其他国家不是也一样看见么?所以说,又不是你一个人倒霉,要倒霉也是大家一起倒霉。再说了,如果说“荧惑守心”